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宠妻复仇之路 作者:叶小纨 文案 多年损友升级挚爱,崔祁却追悔莫及。 阿谢有生平心事未偿,她身负血仇,至今虎狼环伺。 这没有什么。 他能护她周全,也能助她步步走近真相…… 他只是有时觉得残忍。 如果当初只是止步于知己,那么她终于得知一切的时候,就不必挣扎。 腹黑天然呆郡主 VS 嘴炮体正直外戚 友情提醒 1v1HE 架空苏苏甜甜无极品,女主非善茬,冷静地撕X 内容标签:相爱相杀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令容,高衍,崔祁 ┃ 配角: ┃ 其它:宫廷 ================== ☆、大监的养女   已经下了一晚上雪了。   天才蒙蒙亮,窄窄的小道上撒过了盐水,白雪慢慢融在烂泥和枯叶里,还没来得及清扫,一脚踩下去溅起一身的泥点子,有双鬟的小娘拎着裙子飞奔过来。   阿谢下意识地从小杌子上站了起来,有些不安的攥着洗得发白的裙幅,裙角上的泥水还一点点往下滴着。   那小娘觑了眼这张生脸,附到李婆耳边小声低语几句,李婆侧过去听了,抬脚就要出去预备,临走不忘笑眯眯转过头来看着她,“阿谢你再坐会儿。”   只是十三四岁的小身量,头上也是未嫁女子的双鬟,这腊月里也还只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青布衫裙,姣好的面庞冻得微红,看着叫人觉得十分舒服,倒也不是过目不忘的。   她常垂着眼,因而越发不容易看出她那轻轻浅浅的双眸,其实是有些微微发灰的。   此刻立在跟前,手脚都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看着窗外雪已经完全停下,欲言又止,却到底还是开了口。   “阿婆好意……可我实在补得不像样子,哪里还敢想着赏?我还是先回罢……”   阿谢在这烧得暖和的屋子里待了半日,这会儿却越发的手心里有些发凉,捏紧了手指,觉得还是该先回去一趟商议过再看后事如何,李婆却将她一把扯住了。   “这大雪天的,什么事就急成这样?”李婆嗔了她一眼,“就没有赏,一会儿该开早膳了,你吃些热乎的汤水再走。”   阿谢正要辞,李婆笑着按了按她的手,怪叫道“怎么凉成这样?”说着把手炉往她怀里一塞,招呼着几个婆子小娘去了。   阿谢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辞,就见那几人还拎着纸伞,很快在雪地里走远了。   她有些无奈,或者今天不该出门的,一连串的晦气。   早知道怎么也不该答应那几个非缠着她要往外头看大军回朝的小子。   其实人挤着人什么也看不见,等围观的人都散了,也就是些无关紧要的散兵游勇了。   几个小子跑得厉害,她提着裙子狂奔还追不上,斜里不知怎么冲出来匹枣红高头大马,她收脚不及,倒是没撞了上去,只是摔得手都在砂石上磨破了层油皮。   她失措之下看见那张久未见过女人亮得吓人的眼睛,这种桥段听得太多,当下慌得顾不得摔得疼,爬起来转身就跑,还听那人一口十足地道的京痞,“喂喂我救了你……你就不说要以身相许也不用……”   她是真的慌不择路……不然怎么会撞上病急乱投医的李府地找人补什么衣服。   早该想到的。   李府也算得是周近的大姓,虽在平城来说并不算拔尖,但怎么会连个针线上的仆妇都没有,巴巴的出来另找呢?   她看到那件深青水貂皮毛领的衣服就知道坏了,就躲过前头那兵痞,不想还有这在等着她……若也一样能有惊无险地过了,真该往相国寺还还愿去。   那毛又细又软,她生来没过几次这样的质地,细密地在指缝间划过,于她却像是针扎一样——   原本只是惶恐猜测,余光却偏偏又瞟见袖口有些磨旧的隐隐的万字不到头,心里咯噔一声,这下再没有别的侥幸了。   但或者只是个没什么要紧的内侍?   阿谢有些犹豫,李府却肯放她逃去,况且她平日也算在针线上有些小名声,放跑了她,一时间还上哪找这样的人去?   何况又是一应东西都准备妥当了,阿谢只得咬咬牙,勉强定下心神先将那衣服对付着了。   谁想就耽误到现在。   阿谢想着或者园里要等的急了,却还有些犹豫。   险是险,可也未必不是个极好的机会。   但这赌注未免太大。   她心里还在反复想着,眼看院墙那又有个小娘跑了来,她心里一慌,情感先于理智地放了暖炉,匆匆跟边上坐着的几个婆子说了声,也顾不得她们有些诧异的挽留,穿上草鞋落荒而逃。   她暗暗骂了自己没用,另一个声音却仿佛找借口似的安慰说这样到底稳妥些。   谁知才走到二门上,后头匆匆忙忙有小娘追了出来,阿谢想装没看见,却不曾避过,叫守门的婆子笑嘻嘻地拽住了,就见那小娘跑得脸红扑扑,眨着晶亮晶亮的大眼睛,“姊姊脚快……可先别急着走了,贵人叫赏呢。”   阿谢觉得自己笑得有些僵硬。   其实她也知道补得并不多好,她的手艺在园里并不算最好,而且慌手慌脚的,补出来自己都觉得不能看,勉强不仔细看看不出来补过罢了……要是叫阿绣听着这事,非笑得前仰后俯不可,居然还有赏。   大约是贵人尽礼的做派吧。   阿谢知道这会儿肯定是不好辞了,不知该侥幸还是该慌张,只好跟着小姑娘又重新折回里头去,这回径直送她到后厅,小姑娘替她打了帘子,笑嘻嘻叫她自个儿进去。   她有些拖延似的慢吞吞地脱了草鞋,重新将被风吹乱的鬓发理了理,心里还是有些没底,听见厅里一身有些发哑的咳嗽,这才匆匆俯身进去。   毕竟这是在京城,她在孤独园中也算远远地见过些贵人,若只是寻常的官宦,她也不能觉得有如何的景仰和紧张。   阿谢当下依礼膝行进去,到下首跪定请安。   左边上首坐着的大约就是李府君,那右边的……   阿谢将目光落在自己膝上,虽好奇会是个怎样的内臣,却并不往上首看去。   李府君眼见着进来跪下了,右手边榻上靠坐着的老中官面色却还只是淡淡,也知底下这事办得并不很漂亮,面上还是照例客气介绍一声,“这就是常在孤独园帮忙的谢娘子。”   那中官已经过半百的年纪,面上皱褶间隐隐发黑,耳力却还聪敏,听见“孤独园”三个字,倒是多看了底下跪着的女子一眼。   隔得远看不清样貌,何况又是低着头,露出乌黑的双鬟间露着分明的头路,倒是很安分的样子,想着方才的声音,倒是个懂礼的。   “上前来。”   这声音如同利器在磨盘上磨过似的,虽则老迈,比想象中更尖利。   阿谢迟疑了下,将膝往前头挪了两步,稍微将脸抬起,目光却还不敢与贵人相接似的,还只是看着地下。   那老中官一手撑在胡床丨上,却并不看她一眼,瞥了眼身边揽衣侍立的小子,捧起手里的茶盏慢慢悠悠地啜了口,“虽然针是粗疏了些,皮子补成这般,也算得齐整……难为你了。”   阿谢来不及欣赏他的直白,他身边的小内侍已经自觉上前一步,一手搭着补好的貂皮外罩,一手将手里捧着的金麒麟递了出去。   出门在外,不见得随身带了什么合适物件备赏,何况她是个女子,能赏的就更少了。就算是中官,大约也不会带着金花之类的物事在身上……只是这却有些重了。   阿谢下意识微微侧了头看了眼李使君,逆着光听见他客套的笑声,大约笑得眉眼都看不清了,“大监抬举,还不快谢了?”   既然李使君都这样说了,阿谢也就不多辞,老实不客气地轻声拜谢了,起身朝那小内侍也含笑欠了欠身,瞧了眼那金碧粲然的小麒麟,接来手中,正要朝那老官再拜一回,却听一声不大不小的“啪”一声,那老中官手里的白瓷茶盏打翻在地毯上,茶汤和碎米登时将那那袍子和毯子染花了。   阿谢跪在地上不敢动,已经有手快的婆子匆忙上来替这中官收拾过。   她仿佛惶恐的余光,瞥见那老中官眼角的皱纹仿佛有些颤抖,死死地盯着她看了两眼,忽然站了起来。   阿谢被他看得几乎是下意识地白了脸色,想往后退,那中官起身看她如此,却顿了顿,仿佛自嘲似地笑笑,“上了年纪,连只热盏也端不稳了。”手一拂,示意边上忙碌的婆子退下,看了眼李使君,径直就要往后头更衣去。   可并没有其他的话了。   阿谢垂头屏气,听他们走得深了,这才慢慢地抬起头,眼底却并无过多的做错了事的小女孩的惶恐,一闪而过平静和失望,很快仍将眼帘垂下。   原来等着她的也仍是家徒四壁,薄薄的一层布就算是被子,只期盼寒湿的稻草后头不要突然窜出一只大老鼠来,并未有什么变化。   她忍不住安慰自己,等了太久,难免会有些心急。   才退到耳室,李府的小女孩子就挤了好些过来,都要看她新得的这小金麒麟,虽只是个玩意儿,可到底是内宫出来的物事,金光熠熠的,照得人眼睛都亮了。   阿谢脸上还带着有些受宠若惊的笑,心里却并不笃定,余光瞥见外头似乎人影一闪,就过去了。   这里众人把金麒麟捧在手里传了一遍,这才满脸艳羡地放她去了。   走没多远,阿谢的脚步却有些迟疑,来时走的可不是这条路,便见拐过影壁,小中官转身见她来到,一点意外也没有。可这会儿见着她的意思分明与方才的倨傲有些不同了,只肯受个半礼,就侧了身子避过了。   中官倒还是一副淡淡然的样子靠在胡床,已经换了一身玄青布素,听她进走这间偏僻的小屋,头也不抬,指了下首的小杌子,“坐。”   阿谢便依言走过去坐了。   中官有些浑浊的眼珠子动了动,不动声色的笑,自己给自己倒了盏水,干瘪枯槁的嘴唇抿了一口,“你姓谢?”   这没有什么,谢在南北两朝也都算是大姓,一抓能抓一大把。   很简单的问题,阿谢却还有些犹豫。   中官扯了扯嘴角,仿佛也不需她的回答,当下更不扯那些有的没的,很明白的开门见山,笃定道,“你不像是下品出身。令尊是陈郡谢氏?是山阴谢氏?”   下首却分明沉默了片刻。   阿谢想得到有此一问,声音却还有些艰难,仿佛勉强从喉间挤出,“只说我生身母亲姓谢……我也就跟着姓。我是生在光州。”   中官见她低眉顺眼地缓慢说出来,却并没有对自陈私生女这个不太光彩的身世表现出太多羞愧,也只是了然点头。   本来这样的乱世,私奔,或是流离失散,或是怎样的不幸,也都不能叫人如何讶异。   若说光州,离山阴也并不算远,看着年龄,也勉强能对的上。   中官问了这句,却也长久地不再说话,只默默一口口啜丨着壶中刚开的陈茶。   那一小壶却很快见了底,中官看了眼光可鉴人的碗底,有些颤动模糊地映出自己衰老的镜像,两鬓间的白发刺得人眼睛发疼,他却仿佛忽然下定了决心。   “你我也算有缘。不若你就做我的假女,我不日就要南下养老,你可同我一道。”   这话直如平地惊雷。   阿谢有些意外,猛地抬头盯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随即仿佛辨出味来,忙又收了面上不该有的神色低下头去,心里却知道叫人看在眼中了。   那大监面上了然笑意,盯着她微微发白的脸,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扣在木案上,仿佛像五彩的毒蛇吐着信子,不紧不慢的说出了原本要说的那句话,“或者,我也可以给你指一条富贵的明路。”   宫中殿宇巍峨,但天色却还阴着,因此就算是满月,也并不见什么月色。   这日正轮着他当着晚班,现在还只是申正,也还早得很。   魏中官慢慢地拉起了最后一个绣着棠棣的包袱皮的四角,折好,打上结,已经多年不需如此亲力亲为,但手下却还娴熟。   大约也是在宫中的最后一晚,魏然早已领着人替他将归家的东西一一装点停当,只差叫内务再核验过几个外头的包裹。其实要紧的箱子也都封了,剩下的不过走个过场。   捧着手炉,先把那前日补好的罩衣服拎在手里捂了捂,见着那衣服自然忍不住想起昨日的奇遇来。   谢。   魏中官满脸褶皱随着微笑轻轻抖动,这可真是个好姓氏。不过也不要紧,就算是不姓谢,迟早也会改回来。   只是到底年纪有些小,魏中官想着那张秀气的脸,虽然可见和年纪并不相符的老成,却还未能全然藏起心事,并不能觉得全然的笃定。   再调丨教一阵,或许就好了。   再踱着步子在屋子里转了圈,听见钟声响了第一声,这才披上罩衣服往外头去。   魏中官推开门就是铺天的冷风卷了进来,裹挟着地上仿佛微霜似的残雪,魏中官定了定才缓过神来,见魏然行色匆匆领着人往这里来,一身室内的单袍连风领也来不及披一件,就知道是出了事。   “不见了?”   魏中官脸色本就有些隐隐发青的面色,这会儿更黑得跟木炭一般,眼神里闪过一丝锐光,这会儿虽是急着换班去,却不得不先重新开了门回到屋内,“守着的人呢?”   魏然虽然年轻,可毕竟多少年跟着师傅再御前,面色也算持得住,示意人在外守着,把门掩得严实,这才转过身来跪在石砖上,“是昨夜的事……都叫拦着不让报信来。”说着指了指南边,又低下头去。   魏中官顿了顿,倒是少有的怒形于色,气得一脚踢翻了小案,“哗啦”一下将诸样包裹打翻在地上。   魏然沉默,下意识要替师傅重新收拾起来,魏中官抬手挡住,忽然怒极反笑,身子都有些抖了起来,“不知死活的东西——”    ☆、黄雀在后   魏然看着行碟衣物被撒了一地,默然跪在地上,心里却有些惊疑不定。   却见魏中官负手在屋子里转了两圈,面上的怒气一点点变成苍凉的老态,声音低了下来,“原是也我多事了。”   式乾殿那些个上不了台面的手段,他也听得多了,原本就是要走的人了也懒怠得理会,不想还盯上他了。   不过也好,这么闹一闹,倒是不显得多刻意了。   有人状况都没弄明白急着自取死路,他有什么办法?   原本或者还可有些退路,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或者天意原该如此。   圣人找了经年的人,到底叫他遂了这个愿了。   魏然也年轻,一知半解的,却知道师傅素来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谁料偶一出手,就偏偏出了这样的岔子。   若是当做不曾看见就好了。   他进宫的时间虽有些年头,却并未有幸得见当年的盛极一时的谢后,或者那一夜风云变色的情形。   但看着那位小娘子,听见那个姓氏,却不由自主地要联想到师傅多年闭口不谈、却仍存活在若干禁忌传闻中的人物。   他想一想,也能明白师傅的心思,人年岁长上去,自然未必还能有壮年时那样的决断……但都已经忍耐了这么些年了。   和谢皇后有关的一切事物,都几乎已烟消云散了,理论上,或者也应该包括那个小娘子的。   魏然眼角微微垂下,正想开口如何劝解一二,毕竟是上了岁数就要放出去养老的人,何必又趟这趟浑水。   魏中官却仿佛片刻间已经拿定主意,自顾自颤巍巍地往柜子前走,魏然忙爬起来搀着,却眼看他抖着手移到火漆封过的封条上,魏然惊得张口结舌,下意识伸手要按住他的手,哪还来得及。   魏中官毫不犹豫地将那封条撕了,开了柜门,自己费力的弯下腰去,拿了套请罪的白麻衣服出来。   魏然一惊之下还没缓过劲来,见他居然还真是要往刀口上撞的意思,忙扯住他袖子,脸都白了,这下也顾不得什么该说不该说的,“师傅三思,昨儿才收着家信说青州田宅都收拾停当了,只等您回了,这却……”   剩下的话不消他说下去,魏中官也理会得,这会儿不走,大约就走不了了。   多少年熬得名利都到了顶,也没有再好了,又难得圣人下了恩旨放去颐养天年了……为一个从未打过照面的人,就算是故人之女,搭进去安平的晚年,值得么?   这些事,其实也不需魏然来提醒。   魏中官面色有些复杂,瞥了眼欲言又止的徒弟年轻,知道他是一心为自己打算,面上冷峻容色却并不因此缓一分,还是慢慢地将孝服穿在衣服底下,一手慢慢摩挲着着,再慢慢把外罩的系带一副副系上,声音已经恢复到一贯的冷淡,“叫个脸生的小子往式乾殿看看,若见着了,也不必嚷开。”   才敲过钟,式乾殿下彻夜不熄的双灯又已燃起了,金鹿口衔巨烛,映得殿角轮廓森然。   连日换防、犒劳诸军,圣驾就算早回也得子时,魏中官冷眼看着,南边紧连着的式乾殿现在就已经预备起接驾诸事,低头领着魏然等往太极殿中走了进去。   才走到帘下,就有青衣的小子匆匆过来行礼,“中官可算来了。”   魏中官脚步顿了顿,那小子走近两步附到耳边,低声道,“圣人方才问了声。”   小子见魏中官浑浊的眼珠一动,忙又补充了一句,“没再说别的了。”   魏中官想了想,只点点头,脱了鞋履,默不作声地捧着拂尘,脚下软袜一点声响也没有,朝里头守着的微微颔首,这才自己领着人换了上去。   圣人仿佛也没察觉他几时来了,连着批了有一两个时辰文书,放下笔来,并不需魏中官再使眼色,已经有知趣的宫人将热着的茶汤奉了上去。   那个年轻宫娥,跪在地上恭敬地高举着茶盘,面庞却不知是否因为烧得过热的炭火而微微发红的,却可惜圣人连一眼也不曾看。   魏中官看在眼中,连冷笑的心也懒怠生了。   “魏桓?”   魏桓听圣人忽然叫了他的名字,这些年除了圣人,也甚少有人叫这样再叫他,他的脚步倒有短暂的僵滞,忙小步上前欠身应了,“老奴在。”   若只听那声音,并不像才即位数年的年轻君王。   其实圣人如今都还未至而立,别说跟先帝出入征伐战功赫赫,先后是长在谢、崔两位皇后膝下……不,早就该称太后了。他多少年不曾叫错过后头的那位,但心里想着谢氏时,却还改不过来旧称。   魏桓是看着他长大,因此就算看着先帝的份,也算一向颇有优渥,此刻只听圣人平静的声音道,“明日就该出京了?”   圣人的记性自来是过目不忘的,可素来寡言少语,并不是擅于人情的人,此刻说出这句来,都叫魏恒觉得有些意外,却不由想起心里压着的那件事。   魏恒承受着他仿佛如常威仪的目光一扫,既然说起这事,便又再跪倒在地下,将预先准备的话说了一番,“累陛下费心。明日一早起行,老奴这里与陛下辞过,明早就不再来扰陛下了。”   该赏的早已赏下,都已经收拾打点在行囊里了。   圣人听了,微微颔首,手里还捧着折子,仿佛随口一说,开口却是与面容并不相符的老成,“青州老宅这么些年也只两进?你也太小心了。青王说起东湖正有个四进的宅子,你往后就住那里,搭台看戏也容易。”   魏中官自是没甚别的爱好,偶尔是喜欢看看大戏,可也并至于沉迷不可自拔,却不知这赏又是从何说起,心里一动正要辞,圣人却摆摆手,“你在宫中服侍先帝多年,从无差错,这是你该得的。”   这语气措辞都是温和,魏中官却越发觉得忐忑,圣人小时还能猜透他几分意思,这几年竟是越发捉摸不透了。   当下硬着头皮拜受了,口中还谦道,“老奴如何受得起。”   高衍放下手里的卷子来,盯着他有些发白的头顶,不以为意的勾了勾嘴角。   到底是多少年的老成人。   虽是先他一步找着了谢氏的女儿,却还沉得住气,不是上来就火急火燎报喜的。   但魏恒无疑是稳重的,高衍想他大约另有什么法子,不动声色地将人送来,故而此刻也并不点破,只将手中那黄纸卷子慢慢展开,仍旧低下头看去,口中不痛不痒地的点了点,“朕还以为,你是预备了什么惊喜。”   魏恒混沌持重的眼神中有刹那的犹疑,不知是否要接这个话,把事情交代清楚,但机会稍纵即逝,圣人已重新执起朱笔批阅,就没有他再在近前的道理,他嘴角浮出几不可察的苦笑,无声的退到帘子下头。   夜越深,式乾殿越发点起了灯烛,碧衫蓝裙的宫人靠着窗,看见外间宫人捧着灯烛来回走动,又转眼看扫了纱幕后席上那个正在梳妆的剪影,神色难掩的不耐,索性挑起帘子径直走进窄窄的耳室来,皱眉道,“还没收拾好?”   “快了、就快了。”   几个婆子口中称是,彼此看了眼,可不想为了这新人得罪了式乾殿有头脸的这位许娘子,当下不管不顾用梳子扯顺了头发,也顾不得人疼怎样,草草地搭上了个假髻。   阿谢倒真不是多坚强,这会儿实在是药效还不曾过去,浑身都还发软,勉强能支着手跪稳在席上,隐隐觉得头皮一阵阵地疼,反而像把昏昏沉沉的脑袋劈开了道缝,漏了一丝光线进去。   这是在深宫里了?   阿谢努力想把零散的记忆拼起来,却觉得有些困难。   不记得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了那大监,魂不守舍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低头才见灰白袴上已经溅了半截的泥点子,不由低头长长地叹气,大约是躲那兵痞的时候弄上的。   昨儿腆着脸央了隔壁王大娘要了些米汤子,才算勉强浆了一番,原指着能挨到冬至再做想法,谁想就穿了一天就肮脏成了这样。   阿谢实在也没有多少东西,一个包袱收拾得净了,双手虚拢着抱在怀里,坐在草席子半靠着面几乎摇摇欲坠的矮土墙,雪停了,天还阴着,风从顶上那个大豁子里毫无阻碍地灌进来,冻得久了,也就不觉得什么。   极少有这样闲着的时光,她倒是一下子茫然起来。   墙角绷架上还有半幅没成的织锦,乡里的布帛卖不起价钱,成日忙到天黑,也不过能勉强半饥半饱而已,但这样的年头,比在城外冻饿到死的流民,也已经好了很多了。   不曾想天上会忽然掉下这么个大喜。   阿谢低头想了想,还是松了包袱,起身却还要走到织机前头去。   万一又只是……   一口气坐等到深夜,外头的风呼啦啦的卷起碎雪和枯叶,阿谢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搓了搓冻成胡萝卜的手,从织机上下来走了两遭,活动活动腿脚。   这才是初冬的第一场雪。   到平都的这么些年,这个冬天似乎尤其难熬。   她在破屋里面转了几圈,到底忍不住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跨出门槛来。   其实这个点了,左右墙下都早已歇下了,四野望去,却还是漆黑一片,只有在很远的地方隐约有灯火的光传来。   稀疏的草门到处都是缝隙,她不用走得很近,就看得一清二楚。   窄窄的泥路上并无一个人影。   这么大的事,她一个人实在拿不定主意。   险自然是很险的,但已经走到这里……难道还有更好的选择么?   在家徒四壁中苟且到白头,和痛快撞到刀锋上死去,又有多少差别。   但她此刻却来不及为自己担心,慢慢地坐回到织机上,手拿起梭子来,神思却有些不定。   从不失约的人突然迟到,不由就让人怀疑,莫不是路上出了什么变故?雪天本就路滑,何况又是夜里疾行赶路……   忽然听得外头柴门忽然“砰”地一声,惊得梭子都掉在地上,阿谢却仿佛不曾注意到,猛地站了起来。   她抬脚就要往外走,这屋子实在很窄,只容得下一张床一张灶和织机,她才起身,手就搭到帘子上,却心里一动,不对,这声音……可不像是敲门。   阿谢顿了顿,只将破布帘子挑开道缝。   来人都是深青的罩袍子,阿谢心里一动,小心翼翼的将门帘子撩得稍大些,才见后头竟然跟着几十个皂衣公服的差役,没得心一慌,手里捏着的帘子抖了下,领头的那人忽然转过眼神,就对上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她匆忙把帘子放平了,可是已经来不及。   阿谢想往后退一步,帘子却已猛地被刀劈落,一时间与那数十把熠熠钢刀再无遮挡。   她心跳猛地快起来,眼看那些人仿佛轻蔑地笑了笑,转眼就成半个合围的态势。   烛光分明昏暗,阿谢却被那刀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指甲狠狠掐到手心里,退了一步,就死死定住了不肯往后退。   这架势,根本不必再问“你们想做什么”这种废话。   很快叫人蒙住眼睛将手脚捆紧了往车上扔进去。   她很清楚自己的斤两……只要不是即时灭口,她大约还没有尝试坚贞不屈的滋味的打算。   可她仍然不记得自个儿是怎样狼狈地进了宫,大约也是多愉快的情形。   清早不知怎么被掐醒了还是,训了一整天的进退,这会儿才算叫她沐浴用了些汤水,片刻不停往后头梳妆,这才坐定了,算是消停片刻。   大约因为这片刻的歇息,以及药效终于慢慢过去,告别已久的神智仿佛终于才一点点清醒起来,后脑的钝痛也一点点刺痛了神经起来,大约是被扔上车是磕着了车壁吧。   阿谢一早被蒙了眼睛,不知道那场闹剧是否还是惊醒了四邻,毕竟只隔着半人高的土墙,其余再无遮挡……不过若叫看见了,毕竟是无关紧要的人,大约只诧异和紧张怜悯片刻,当做几日炊洗时的谈资,也没有什么吧。   魏中官或者也该知道了吧?   她来不为自己矫情片刻,忽然头上又是一阵猛疼,阿谢下意识地想皱眉,正看见镜子里那婆子正狠命拽着自己头发绑起来,却忽然有些怔忪。   丹唇朱面、花钿峨眉,与极偶尔光顾孤独园的高门娘子们的装束稍有不同。   她自然很不习惯这样的打扮,浑身有些没来由的别扭。   隔着镜子,仿佛看见的并不是自己,而是……隔着很多年时空素未谋面的人。   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皇室秘辛,她也听得够多了,往常吹进耳中,不过淡淡一笑,这时却忍不住想,那人当年一身伤痛寄居北朝谢家时,是否也是这样的情形呢?   寄人篱下的滋味,她理解得并非不够透彻,却不能因此生了一丝分的同情之心的。   阿谢手指一点点捏紧,冷冷的盯着镜中的那张陌生的冷淡的双眸,到底被眸中那微微发灰的颜色刺疼了。   这不是谢氏那样尊贵的高门汉人女子该有的眸色,她知道。   她很想低下头去,头发却被人扯在手里梳弄着,迫她不得不把头抬得高高的,只能默然将双目闭上。   可片刻前的宫妆残影还固执的挥之不去。   她屏息,猛地想到什么,不由倏地又睁大了眼,那婆子被她一惊一乍唬地手抖了抖,险些将篦子掉落了,嫌恶地看了眼镜中那双睁得很大的仿佛惊惶又天真双眸,嘴上不说,手上却分明又加了力气。   阿谢却来不及觉得头皮一根根地被揪了起来,顿了顿才透过气来,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盯着那婆子飞快动着的手,心跳还有些快,疼痛却帮助她很快平静下来,的确是她想偏了。   帝寝。黑夜。年轻的身体。   ……原本是该往这方面猜的,是她被已有的认知所蒙蔽,反而想不透了。   阿谢尴尬归尴尬,却朝那两个扯着她头发的凶神恶煞的婆子温温地笑了笑。   这几个忙忙碌碌、恐怕围着她转了一天一夜的婆子,手法这样娴熟,态度却并不足够殷勤,大约此前已经有过几次不大成功的先例了。   那两个婆子倒是一愣,彼此看了眼,倒是暗暗觉得这小娘子不大寻常,虽是顾着那头,手底下倒也不敢真如何对阿谢下重手。   虽然相貌稀松平常,倒是个聪明又沉得住气的,万一飞上高枝了呢?   阿谢将这两个婆子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了然微笑。   她一个未嫁女子,这婆子不给她梳双鬟,却梳这么个妇人不妇人的高髻,这摆明了的用意,也亏她现在才反应过来,大约是被药坏了脑子。   屋子里不知烧着什么香,她贴身穿着的罗衣都沾了一层薄汗,方才那两个时辰的沐浴大约已经交代了。   无人能明白她的不安。   如果她只是个尚有姿色的女子,被人看中了送到御前去,若不能得圣人一顾,很快就湮没在沉静的深宫中,惊不起一点波澜。那也没什么要紧。   可在她,大约只有极端的两条路。   但未到最后一刻,却不知她手里仅有的筹码,是将她送上权力中心的云梯,或是亲手将自己推入地狱的□□。   可就算知道最坏的结果,但毕竟是多年等待,她竟然还会有对血的几乎不可压抑的雀跃。   只要再有一个时辰就见分晓。   阿谢闭上眼睛,将这些年日夜记着的话,又慢慢再头脑中无声地过了一遍。   再睁开眼来,那几个婆子将自己半扶半拽地拉了起来,就往边上退开两步,让出个双手环抱的年轻宫人,居高临下地从镜中睨着她眼,大约正是方才开口的那人。   阿谢这才看见这人的长相,倒是颇娇俏明艳的,琼鼻尖尖,双目明亮,却是这样的性子,阿谢心里不由有些可惜。   那宫人见她胆敢这样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鼻子里出气“哼”了声,叫老人来走一遍过场也就罢了。   说服侍,都知道不过是面子上的功夫,要紧的是送到圣人面前之后的事。   另有老婆子语速极快的念了一长串,阿谢全然跟不上,勉强听清一两个词,不由眼皮又是一动。   他的脸上会是何等精彩纷呈的表情呢?但无论是哪一种,大约都是要叫这些人失望透顶了。   她设想过很多遍相遇的场景,但现实却总能给她以奇妙的惊喜。   虽然彼此生下来就未曾有幸见过,数次圣驾行经通衢,她也从不曾试图挤到山呼万岁的人潮的最前面希冀侥幸,可阿谢却从不曾怀疑过,他能一眼就将自己认出来。   若他也是谢氏的血脉,或者该叫一声……阿兄么?   这份惊喜,你可还满意?   阿谢垂了眼皮,嘴角微勾。   这宫人见她低着头,只当是未经人事的羞涩,多早见惯这副情态的,这会不过斜挑眉毛笑笑,“记着了?” ☆、向死而生   又在空旷的寝殿等了很久,沉寂的纱帐忽然微微被风吹起波纹,就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前头响起来。   阿谢心里没有太多多余的感情,她已经等得太久。   手里没有刀,却像潜伏的刺客一样不安而隐隐的激动,像看多年的猎物终于慢慢朝精心构筑的陷阱走了过来。   同身边三人一样垂着头站在帝寝的深处,远远地听着在外间停了片刻,大约是换了便服、去了冠带,有内侍低声问了句宵夜,但随即听脚步声径直往里来了。   那脚步声仿佛踩在心上,她几乎看着那玄青色的袍摆走到身前一丈之内,心突然跳得几乎听不见其他声音,手拼命的掐进掌心里,他袍角张牙舞爪的怒龙,血口大张,仿佛随时要跳出将人吞噬一般。   索性他并没有在帷帐前停留,几个垂头敛目的宫人随着他往更深处先盥洗去了,仿佛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眼生的。   水声透过薄纱清晰传来,其实该是很旖旎的情形吧?   她此刻却无暇觉得尴尬的不舒服,强迫自己仍将目光专注地盯着脚尖,慢慢的把呼吸平复了下来。   原来真到这时候,还是会头脑一片空白,就算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害怕。   但她也没有更多时间整理心绪,水声很快止住了,多余人等都退得一干二净,贴身的内侍也自觉移步到外间去,一时就剩了圣人和这几个服侍更衣的宫人。   这可不就只剩下司寝的事务了。   阿谢咽了咽口水的功夫,深青便袍的挺拔人影已缓步到了御榻前。   他头发已经去了束带,十分随意的散在肩上,走近了才看见他深青袍服只是半披在肩上,内里素白的浴袍松松散散地地系着……她并不敢再往上看那张脸是怎样的神情。   阿谢来不及庆幸或者替那个主使的人庆幸,没有把她直接安排到司浴去。   她原本站在最后,这会儿被人一把推了出去,勉强站稳脚的同时下意识瞥了眼他,圣人并不曾往侧面看来,他只微阖着双目,自顾自揉着眉心,仿佛已经是倦极。   阿谢几乎觉得是第一天走路一样,余光瞥到他挺拔的脊背,手脚都僵硬地不知道该怎么动,她只记得白天那教礼仪的婆婆翕动的嘴唇,具体说了什么,这会儿却是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咬咬牙伸了手。   索性圣人似乎对这些小节并不甚在意。     她盯着他还挺得笔直的后背,这会儿紧张的连汗都出不了,手心里一阵阵地发冷,她手里并没有刀,却如孤胆的刺客般极不听使唤地有些发抖。   微微颤抖的指尖,依稀那丝绒的质感传导来温热的男子气息。   理智及时地在下一秒回归。   她还在发什么呆?!这是在式乾殿了啊……她咬住了嘴唇,用疼痛逼自己集中注意,长长地吸一口气,手稳稳地落在他外罩玄袍上。   那罩衫悄无声息的落下来,她有些发凉的手轻轻捧住了,那滑腻薄软的质地几乎不堪一握,她转身放到漆盘中,指尖就不免沾上了他的温度。   她精神紧绷,极小心缓慢地,轻轻将那打了结的系带抽开来,那缎带轻轻滑脱,她的手就移到领口那颗扣子上来,她顺势自然地抬起头来,余光假装不经意划过,这才发现他双目微阖,一眼看得清的满面倦容……根本没有朝这里看一眼。   她的手几乎下意识停了停。   没有更多时间了。   这一次错过,恐怕再难有这样绝佳的机会。   电光火石间,她脑海里飞快的转过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不小心掐了这颗扣子,假装不谙世事认真盯住他,或者干脆直接装死倒下去。   然而手底下他坚实的身躯忽然微微一动,她的手比心思更快做出反应,已经替他把那最后一颗扣子解了下来,那圆领自然滑落了一角,露出里面素白的里衣,还有隐约可见的锁骨。   她额上隐隐有冷汗,已经预见到尴尬,却不得不接着踮起脚尖,替他把那件袍子褪丨下来,耳边忽然响起冷喝一声,“够了!”   阿谢愣了愣,便觉有道冷厉目光径直扫来,膝盖已经条件反射地跪到地上,低着头,脸上脂粉也挡不住的红晕。   为首那个司寝叫做的红珊冷着脸,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阿谢一眼,上来要替圣人将浴袍换了,圣人却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低着头仿佛抖得像风中落叶似的年轻女孩儿,皱起了眉,这会儿倒是知道惶恐了。   从未见过这样蠢笨的……宫人。   手拙成这样,解三副扣子几乎要半柱香的时间,也不知怎么放到御前来……若不是手拙,这种手段,未免也算得是低劣幼稚出境界了。   圣人今日心情本就不算佳,方才沐浴过才好些,此刻见了这么矫情的,不由又有些皱眉。   但他到底不是昏君,也不至于一怒之下就拉出去砍了。   转了转身由着红珊把袍子要褪了,也只是深吸了口气,正要闭上眼睛,叫她自己下去领罚,他的余光忽然瞥见她微微发抖的面庞。   一瞬间眼前有些不稳。   圣人虽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还是下意识猛地按住前襟,一瞬不瞬地盯住她。   红珊有些意外,余光瞥了地上那女子一眼,却还是松了手,欠身退到半步外。   圣人大约自来不曾自己扣过扣子,又或者他的手似乎也有些不稳,领侧一颗小小的鎏金扣子,半晌才勉强扣好,声音已经听不出波动,“你,抬起头来——”   阿谢也已经想到他的反应,手脚一些也不听使唤,她知道这会儿该抬起头来,叫他看得清楚一些。   还是来了。   她还在努力和自己僵硬的身体抗争着,已有宫人硬生生扯住她的头发扳起下颌,她觉得下颌上微微的刺痛,却已经不能顾及,被迫仰着脸,直直的承受这那山雨欲来的沉沉压迫。   她看见他瞳孔清晰地缩了下,虽然整张脸并无表情。   她想她也不能好到哪里去,不用照镜子,也能想得到她此刻脸色也一定是白得几乎透明了。   圣人死死地盯着她看了两眼,眼眶中双目登时红了,仿佛并不敢再看她,转身朝着几个无措的宫人怒斥道,“谁带她来的这里?!”   周遭都被这分明压抑的怒喝惊住了,圣人平日多半沉默寡言,哪里有过这样发作,登时里外跪了一片,扯着阿谢的也忙松了手趴在地上请罪,只有阿谢仿佛还不能回过神来似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他,心里其实慢慢勾起了淡淡笑意。   她松了口气,应该感谢有些奋不顾身的愚蠢吧?   其实她的身份,也算不得妹妹……但总算是故人之后,被不长眼的人送到床上来,可不气要疯了?   可若不经这一遭,怎么叫今上对她生出差点不可挽回的歉意呢?   她来此已有一日一夜,魏大监却毫无动静,想来并不是能获知她的行踪,而也是乐见其成。   这样意外地撞到台面上来,才不会叫人起疑吧?   圣人分明是气急了,这会儿闭了闭眼,其实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当下自己扯起漆盘里的外罩衣服就要往外走。   红珊被这一个接一个的意外惊得手足无措,这会儿反应过来忙要替他更衣,却被他生生推得摔到地上……这更是自来不曾有过的。   她正暗暗心惊,寝门已经“砰”地一声阖上了,她的脸忍不住白了白,看了眼那忽然闭上双眼挺直了脊背的不知姓名的女子,发髻片刻间已经东倒西歪,下颌上似是被指甲刮破了一道……她心里忽然泛起不祥的预感来。   圣人走到殿外台阶上,眼神中还有克制的薄怒,但就算这样,这几十步的功夫,也已够他想好此后布置。   瞿郢这才按着腰上的刀从内间走出来,点了点头,示意已照吩咐将殿中锁死了。   式乾殿的主事李成这会儿才收到消息,一路小跑过来,余光看见里面情形就知道出了事,连滚带   爬到圣人脚下,“奴该死!……”   却被圣人毫不掩饰的漠然扫了一眼,李成登时越发噤若寒蝉,多年直觉告诉叫他顾不得往日的威风连连叩头请罪,两下头上就磕出血痕来,圣人却不再看一眼,转身大步往阶下走去。   他声音冷淡如水上的浮冰,不必回头,身后侍卫躬身领命,“属下亲自监刑。”   阿谢低着头,没有等到传召,却见外间十几侍卫破门而入,手中刀光晃晃,饶是强自镇定,也不由被这寒光映得面庞发白。   还没等回过神来,已经是血污四溅,眼前几排人如稻草般齐刷刷地倒了下去。   宫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阿谢本来是缩在边上,但那些钢刀的侍卫也很快就解决了周遭大半,举刀到近前来。   那刀光晃得她一时反应不及,心底仅剩的侥幸被现实无情击破,她只觉得此刻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原来果然是这样么?   ……他已经认出了她的身份,毋庸置疑。   她的生母谢氏,先朝的皇后,是今上远房的伯母……今上自垂髫时就从青王府被抱来,放在谢氏膝下教养,直到谢氏自尽那年。   阿谢微微勾起了嘴角,闭上眼睛,仰起脖颈。   虽然还有未竟之事,也不能算是遗憾吧。    ☆、杀女   红珊面无血色,脚几乎觉得站不住,手却勉强还能稳住,替她将原先的发髻拆了,顾不得什么样式,只简单的束上,这才把她外头那件司寝衣服脱了下来。   刀分明已经架到脖子上,却又收了回去,红珊很快能清醒地想清楚,这大约并不是打小跟着圣人因而有什么特别的宽恕,而是还需要个替这位换装的人,她性子又素来不喜多话。   红珊余光瞥见她的面无表情,从骤生变故到现在,脸色已经从惊惧的勉强自持到现在的过于冷淡,下颌上似乎是方才刮破的血痕。   红珊虽不明白其中缘故,却不能不心生艳羡,她自己今日未必能或者走出式乾殿,这位娘子却不需怀疑。   片刻间她就明白,此前以为圣人如何宽容不过是错觉,若是触及底线……她深吸一口气,垂眼替这位不知什么来头的娘子将衣带系上,心里却不知自己是否还有从善如流的机会。   即使她大约明白,给这位娘子换件衣服是什么意思。   她原本以为所有见过的人,都要一并给她陪葬……此刻已经知道不是。   外头侍卫隔着帘子欠了欠身,“陛下有请。”   红珊知道这自然不是对着自己说。   一殿人的性命,或者也包括她自己的……不就是为了这位么?   死人永远是不会多话的。   深夜穿着司寝的衣服出现在式乾殿的御榻之侧……若真能因此有什么殊荣,说起来到底是御驾前看过的人,虽然众人心里未必多看得起这等手段,面上不都要殷勤三分么?   真论起来,除了名声上会受损些,到手确实实实在在的利益。   但显然这样卑微宫人的前途……并不在圣人的接受范围内的。   红珊低着头,她素来是理智平静的人,此刻也不例外,但毕竟事关切肤,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心里长长的叹息扼住。她快速地在心里将前后过了遍,隐约能觉得有些眉目,但还有很多无法自圆其说。   她借将腰带放在一边的功夫,微微侧头瞥了眼,她面上的惨白连脂粉也遮不住,可见大约也同她们这些蝼蚁一样,到此时也未能全然缓过劲来。此时不敢深想,已经有内侍往后头替她拿了件自己未曾穿过的新衣,左右两个人身量并不相差很多。   她却还有些犹豫,但此刻大约没有更好的办法。   咬咬牙匆忙换过,太极殿里又已来人催了两遭,红珊见着有执剑的侍卫进来就有些变色,不知该急着把她送出去还是希望她多留一会儿。   这些侍卫有分寸地立在内间之外,另有内侍问了两声不答,却先冲了进来,见里头已经换好了,便做了个请的手势,正手忙脚乱地撑开伞带着人往外走,迎头撞上后头嘉福殿的钟大监亲自带着人提着风灯冒雨过来,见着这里乱哄哄往外抬着东西,几个人没留心险些撞到一处,不由皱眉喝住,“什么了不得的,值得乱成……”   式乾殿深处的动静虽不能传得很远,可他远远在殿外就闻见浓烈的血腥味,自然知道这不能圣人深夜兴起宰了什么牛羊。   圣人毕竟还年轻气盛,他又素日知道式乾殿李成的德行,圣人容忍多时他尤不自知,自以为掌了帝寝多了不起,整日耀武扬威的,其他几宫的哪个没曾受过他的气?平日不过冷眼看着他自取灭亡罢了。   钟式看着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松开片刻前横行似螃蟹的李成的尸体要给他行礼,眼里没有太多的意外或多余的情感,眼下的情形,也只是稍稍比意料更严重些。   后半句却在看清那女子面容的时候戛然而止。   尘封多年的恍惚,叫他险些下意识跪下来,跨出一步,钟大监到底僵硬地收住了。   这片刻的功夫已经够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钟大监的面色分明白了一白。   先皇后弃世,仿佛已经是翻过去很久的了,这一下却又蓦然揭到眼前来。   钟大监定定的盯着这个看似熟悉年龄却差很多的女子,宽檐乌青油伞挡住刺眼的灯光,却衬得那雪雨仿若千万根针一样密密地扎下。   终于还是……他仿佛有些不甘心,想问“陛下已见过了?”   话在舌边打了个转又绕回来,一瞬间豁然圣人叫自己来的用意,不由深吸了口气。   钟大监苦笑,这其实不用问,若不是见过,也不能生出这样的事来。   倒不由暗暗感叹李成这厮,年纪在他们几日中算是最小,晚生两年没运气在内廷见过谢氏,这会儿自己撞在枪上这么痛快死了,也未必不是运气。   太极殿的内侍知道他此刻不能无端出现在此,心里一片明镜似的,郑重其事行过礼,却是不敢耽误,就要带着人走,钟大监却又伸手拦住了,皱眉盯着她身上的一身簇新的桃红色宫人装束皱眉道,“这怎么行?”   紧赶着叫往绣司先取件预备赐重臣女孩儿的衣服救个急,又想起来吩咐,“夜深,罩件风领。”   红珊出来重新接过新衣,见来的竟然是嘉福殿主事,短暂的意外,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地扶着那位,小心的绕开一地狼藉再进去换过。   钟式看着那张惊心动魄的脸庞,被宽大的风领帽檐遮得只剩下颌一角,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几个人见他首肯,火急火燎地就要护着送了去太极殿。   钟式却摆摆手,眼光微垂地笑了笑,“还是我亲自来送罢。”   周遭内侍都有些惊疑不定,却无人敢反驳,钟式朝凑过来的几个内侍交代了几句,果真舍下这一片狼藉,先亲自去送她。   到了太极正殿下,钟式仍不敢轻慢,自己走上前台阶先去禀告,守卫彼此看了眼,分明有迟疑,这才上前拦住,吩咐说请直接到垂云门下。   钟式默然垂手,余光却瞥见那侍卫人形挡住、铠甲接续处却漏出隐约一点白色,听罢仿佛不疑有他,并不多舌,点点头,便仍转过身去,要送这位到宫门下。   等往下走了两步,钟式才暗暗抒了口气,侥幸不曾轻举妄动往宫外送信去,额角却控制不住一点点渗出汗来,却并不敢抬手去擦,他老眼再花,太极殿前那夤夜戴罪跪在草席上的……不是太极殿主事魏然是谁?   一夜之间,连他自己在内,前朝硕果仅存的几个老人险些就全交代了。   雨雪不知什么时候又重新下了一天一地,地上水光一片,却比干燥的雪地更难行。   沿路虽有人替她撑着宽阔的大伞,那氅衣也很快薄薄地湿了一层。   阿谢并不知道这些曲折,眼前被风领当去视线,只知道原本是往太极殿去,这会儿却仍一路再朝南去……大约是要出宫么?   阿谢自然知道,这种深夜,总不能邀请她去城墙上赏雪。   她侥幸暂时保住性命,却仍仿佛踩在刀尖上。   杀鸡儆猴。   不惜自己担一个暴戾的名声也要血洗式乾殿来灭口,是为了维护她未嫁前的声名。   可如果仅仅止于此,如果只是单纯的爱护,一早就可以在动手之前把她请出来……阿谢能明白,叫她亲眼目睹这番屠戮,甚至是体会体会这俯首就死的滋味,并不可能是侍卫的疏失或者圣人考虑不周。   她还穿着高底的木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着,眼前又几乎不能视物,不防一脚滑在门槛外的台阶上,只听“嘶啦”一声,她身子才晃了晃,倒吓得身边扶着人变了脸,忙稳稳扶住了。   听方才那一声,怕是裙褶哪里勾坏了,但这会儿风雪正大,风灯只勉强照得一丈远,一时也看不清是哪里伤了,想再回头换也来不及,索幸是在披风底下。   “娘子?”   阿谢并不想在此刻节外生枝,听着那大监也停下来问了声,忙摇摇头。   其实也很快就走到垂云门下。   钟式眯起老眼瞥了那辆并不宽敞的牛车,再转头看周遭侍奉的仍是御前之人,怎么不心领神会,看了眼两边持刀值守的侍卫,当下朝她欠了欠身,并不踏出宫门去。   阿谢其实看不见这些。   宫人把她当成瞎子一样扶上了车,她听着她们各自退下的声音,一个人站在车厢前不知所措,小心地将风领撩开一道逢,见帘子已经撩得半开……可外头本无灯火,小小的车厢里头更是漆黑一片,看不真切。   马嘶一声,她下意识低头钻了进去,心里却有些不踏实。   怕什么来什么似的。   “你来了。”   极其平淡的声音,仿佛是和许久未照面的人打了个招呼,阿谢唬地登时跪在地上,黑暗中看不清他是如何神情,却无论如何忘不了片刻前这骤然绞杀了一殿人的声音,手下意识地攥住柔软的地毯,“陛下……”   她很快反应过来该要行礼,圣人伸手挡了挡,并不让她尽礼,“坐。”   阿谢勉强往角落里挤了挤,说是角落,但这车内着实逼仄,两人之间不过一尺的距离,她垂着头,将宽阔的裙摆往后理了理,免得压住他绣金的袍角。   很快听见车辙碾过青石板的通衢,碎雪嘎嘣嘎嘣地响了起来,忽然又安静了,只有些微车辙的闷响和水珠溅起的声音……大约是到了条泥泞的小路上。   其实这雪夜里头,便是一路走正道,大约也见不着几个人影。   长时间的沉默,她的恐惧像潮水一样反复起落,终于变成很小很小的波澜。   她在心里将准备许久的答案又默默想了几遍,十句话就能交代干净的事。   他锐利而压迫的眼光仿佛能穿透黑夜,阿谢几乎能觉的他一瞬不瞬盯着自己垂着的脸,说话的口气却是说不出的温和,阿谢一时不知道哪个才是自己的错觉。   “你的母亲、先帝昭文皇后,于我有数年养育之恩……往后不在人前时,不必如此拘礼。”   阿谢愕然于他的直截,黑夜中却只看得见他冷毅的棱角。她被人抢了台词,一时不知该怎么接。   她以为该是先问了话,将她的生辰比着谢氏行年看过,再叫民部按她所说将途径的几个地方,一一勘合是否有疑义,再做论断……原本也就该如此,不是么。   就算谢氏还活着,也当如此,何况人已经死了那么久了。   他这样理所当然的态度,反而叫人不寒而栗。   阿谢迟疑着想否认,车厢里忽然“啪”的一声,亮起灯烛来,阿谢来不及避过,他脸上忽然泛起淡淡的微笑,忙低下头去。   她几乎觉得自己震惊的表情或者欠些火候。    圣人并不以为意,亲力亲为将小案移到中间,把膳房仓促准备的食盒里的酥酪端了出来,阿谢觉得这事似乎不该他亲自来,伸手却又觉得尴尬。   他仿佛看了自己一眼,不知是不是会错了意,将那碟酥酪往她这里推了推,淡淡道,“带你见个人。”   阿谢本来还想分辩一句她并不是想忍不住伸手吃酥酪的意思,这会儿却顾不得这个,讷讷着终于忍不住开口,“陛下……我、我恐怕不是……”   恐怕不是谢皇后的女儿。   然而这话还没全说完,余光瞥见圣人和颜悦色,那目光宽容得仿佛是看一个说着低劣谎话的小孩子。   她不知怎么,下意识把最后几个字咽了回去,“不敢生此妄想。”   圣人听了,看了她一眼,“你想清楚。”   见她只是沉默着低着头,留给自己漆黑的发丝和纤白的脖颈,圣人有一刹那的恍惚,还是伸手扣响了车窗。   车轴随即慢慢停了转动,阿谢隐约觉得说错了话,下意识垂了头去。   车停了,窗外呼啸的风雪声就越发清晰起来,或者已经出了城,四周都是空寂的山岭。   他温和平静的声音,气息微热,说出来的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回去领死,留下来……选。”   阿谢被他这说变就变的脸色惊得背后冷汗直冒,来不及觉得什么圣心难测,攥着手心迟疑着,知道接下来的话无疑决定生死,可他深渊一样看破心底的眼神,却迫得她无法集中注意……可现实却也不容她再迟疑了。   后头跟着的车也停了,似乎有人下了车,有些迟疑的往这里过来。   她知道自己大约脸色又白了,一时想不出其他漂亮的话,只能把头深深伏到地上,低声含糊一句,“望圣人明察。”   随侍的宫人隔着帘子在外头,以为圣人是要什么东西,如常低声问了句,“陛下?”   高衍淡淡看了她一眼,面上并无半分厉色,却莫名叫人觉得可怖。   阿谢只得咬咬牙,将声音压得只够他听见,明明白白如他所愿地举手投降,“我……想留下来。”   有片刻死一样的安静,阿谢几乎以为他在刹那间又变了心意,或者本来就只是想看她这样的卑微,再无兴趣之后就一并碾碎。   终于眼前出现那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掌,阿谢迟疑下,只听圣人仍是不咸不淡地朝帘子外头吩咐句,“无事……走吧。”   阿谢这才明白是要叫起她的意思,并不敢真搭着他的手,他果然也没有真要来扶的意思,见她直起身,很快便将手收回袖中。   她心里正要长长舒一口气,却听圣人就像叙述家常一样,“你自小被光州华严寺姑子们收养,五岁上被来寺中进香的妇人抱回养在家中……八岁光州城破,随流民沿路逃难到平都,已有六年了吧?”   生来十多年的光景,在他平淡的叙述中一带而过,仿佛只是湖中投下了一粒小小石子,散开细细的一圈涟漪,然后就再无波澜。   她却被这几句惊得说不出话,手僵硬在原地,忘记嫌他语气过于单薄。   ……要花多少功夫,才能把横跨南北两朝十四年来的诸事,查得这样事无巨细?   阿谢不知他什么时候就已经注意到自己……是在孤独园被人故意推到冰冷的污水里骂着杂种的时候?是在青州被山匪劫掠险些痛不欲生的时候?   她低着头垂着眼皮,抿住嘴唇,心里惊涛骇浪。   阿谢紧紧将指甲掐进手心,像是似乎是被再三逼到角落的困兽,一旦揭开了最后的遮羞布,反而生出孤注掷的勇气,这会儿固执地不肯低了头与他坦然对视,他深邃眼中隐约的亮光,仿佛可以洞彻人心的一切幽暗,她的眼睛却不争气地有些微红,握紧了十指,尽量让声音变得平静。   “您既然知道我的来历,又何必如此相逼?”她顿了顿,忽然收住,嘴角笑意隐约有些残忍的味道,“或者,若真如您所说,我的生母贵为一国之母,又怎会放任骨血在民间如此?“   阿谢看出他瞳仁有一瞬间的微缩。   “您已经想到了。”   她毫不犹豫乘胜追击,“就算殿下还在世,大约也并不愿有我这么个女儿的,您又何必多此一举?”   她浅灰色令人哀伤的眼眸里,有隐秘的小火苗一闪一闪,仿佛对这事实全不在意。   “我是她此生最大的污点,她当年一力掩盖还来不及,您却偏要再放到世人面前,让她死后还要被人无止尽地羞辱讥笑么?”   这话说起,不意外圣人面色倏然发沉,当时就要制止她说下去,“够了。”   阿谢却第一次无动于衷地含笑打断他,甚至他压抑的不悦仿佛越发激得她嘴角微扬。   她深吸了口气,慢慢抬手指着自己的眼角。   剩下的话早其实不用再说,她却快意于这样自伤三分伤人七分的残忍,牙缝中慢慢清晰地一字一句说出来,“您看着我的眼睛……姑子们已经告诉陛下,她们捡到我时是怎样的情形了吧?我以为陛下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   灰色的瞳仁,不知道是哪一种杂胡的眼睛的颜色……但可以肯定绝非是南朝高门谢氏后代该有的颜色。   如果她的母亲是汉人无疑,那这种颜色只有可能来自她从未听闻的、给她血脉的另一人。   春天已经开始融的冰面上,小小的已经不会哭的婴孩,晚一步就要沉进冰水里永无声息。   她再抬起脸,笑容居然明亮。   是啊,如果换了是她……这个凌丨辱之后的祸患,留着,是来日日提醒自己那段不堪回首么?    ☆、崔氏   她已经将那句要命的话说出来,圣人倒也不再出言喝止,车中又恢复了起初的沉默,除了行车的声响,就只有直直穿过四野的风声。   虽然不曾直接地说出什么不堪入耳的字眼,但他极为克制的铁青的脸色显示他并没有会错意。   不过一日之内大起大落太多次,她仿佛对害怕惶恐这类感觉已经麻木,那孤注一掷的力量也只能支撑一时,过了嘴瘾后,很快觉得力气耗尽的疲惫,不着痕迹地往车厢侧面的毯子上靠了靠。   锋芒尽露就锋芒尽露吧,反正话说出口了收不回来,阿谢也就低着头,神色不明地绞着手帕。   其实他的态度倒有些意外。   这样感同身受么?   阿谢笑笑,当初谢氏身死、谢家没落……头一波倒戈往如今的太后那去的,难道不是他么?   可惜她并不是谢氏心尖尖上的人,没法配合得和他演一场抱头痛哭骨肉情深的戏,大约是叫他失望了。   圣人仿佛忍耐再三,才勉强平静地开了口,却径直绕开了方才的话题,“还有两三时辰才到,你可先休息一会。”说罢径自闭上了眼。   阿谢其实也是几乎一日未曾阖眼,可这会儿却难有什么睡意。   见他不再朝这里看过来,她才松了劲直接撑在垫子上,这车外头看着不起眼,内饰看得出精心,车厢底和四周都铺了厚实软丨绵的毛毯,倒也并不觉得十分颠簸。   逼仄的车里安静了没多久,便传来有些稍粗的呼吸声……阿谢愕然,抬眼见他果然是沉沉睡去了。   不知连着忙了多久,在她一个陌生人前倦成这样,可见是真的到极限了。   阿谢见他双目紧闭,挡住那深沉眸光,倒不觉得叫人惶恐了,心里一动,不时转过眼去,打量他貌似平静的面容,看着是十分端正的,只那紧抿的薄唇,却还叫人觉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不是先帝的亲儿,七岁上被谢氏从青王府里抱到显阳宫,却到帝后过世也不曾改口称一声父皇母后,帝后仿佛也自来不勉强他……末了果真以皇侄身份入继的大统。   除了战功赫赫,阿谢对他参战的光州一役显然映像颇深,此外没有什么太深的映像,少年即位,对皇伯母恪尽孝道,勤勉而不热衷于女色,就像普通的贤明帝王该像的那样。   她到底怕他忽然睁开眼睛来,很快又自觉地收了目光。   不知他这么着急要带她去见那人是怎样的打算。   她还活着,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多年习性,她还是先把事情往最不堪的角度去想。当年一时合作除了心腹大患,后位因而易主,助他平稳登顶,但未必这两人这些年就全无缝隙么?   又或者,他是全然无辜,就是谢氏死后转投,也只是形势所迫么?   可真的是无辜么?   阿谢盯着他平静的衣角,闭上眼睛。   到城外时已是子夜了。   车厢一震,阿谢猛然睁开眼睛,神智却在下几秒才慢慢回归,车驾已经稳稳停下来。   她忽然想起来这是去见谁,面上容色就是一敛。   抬头看见对面已经空了,这才瞥见自己身上却多了件披风,不由暗暗皱眉,方才还嘲笑别人睡得沉,这会儿自己睡得这七歪八倒的,连什么时候被盖了件衣服也全不知道,不由觉得脸上有点疼。   眼看身后车帘子已被掀开了一角,阿谢下意识理了理鬓角,搭着侍女的手下了车,见圣人已经站在车下丈外的地方,看见她下车来,只看了一眼,便又转开目光去。   阿谢走到他身边时,正听内侍低声回道,“已遣人去了,估摸着天亮就……”见阿谢走近,那内侍自觉把尾音咽了下去,低头退下了。   圣人不以为意地朝她点点头,朝边上看了眼,接过内侍递来的帏帽,看了眼阿谢。   阿谢犹豫了下,有些不明所以,走到他前面接过来,自己把那带上及膝的障面,正要伸手理一理。   忽然见眼前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替她把帏帽边上有些不顺的青纱抹开了,她唬得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这众目睽睽之下,是什么意思?   幸好他也并无更多其他举止,这就径直领着人往上走。   原本还残存的一丝倦意,很快叫夜风吹散了去,连带着下颌上隐隐作痛起来。   圣人的车驾本来就停到半山,这会儿沿着牌楼往内稍微走了一段,阿谢隔着薄纱看见匾额上金书的“应梦寺”三字,一点意外也没有。   平京西郊的这座寺观,本是西北名刹,当今的太后崔氏,也并非第一位来此久居的先朝皇后了。   是女眷,又涉先朝,自然是这位硕果仅存的太后该过问的,这并不意外。   沿路的灯火纷纷亮了起来,守夜的老宫人似并不知道这深夜突然的造访,匆促间换过衣服迎出来,原本还有些诧异,见着圣人身后似跟着个妙龄女郎,彼此眼中都不由多几分说不清的暧昧。   阿谢在薄纱后头拧起了眉,圣人却仿佛故意要叫人误会似的,并不解释半句。   年老的姑子步子有些迟滞,圣人显然也很是敬重,并不让她全了礼就起来,这姑子也不看一眼阿谢,“陛下稍待,老奴这便去请太后。”   ……这并非是问句,而圣人居然也并没有反驳。   阿谢眼看她微微停了停,随即转身去了,不由下意识看了眼东方还是深青一片的天色,来不及觉得讶异,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此刻距离清晨、太后起身,也并不需要再等很久,却这样着急得非要将人从温暖的寝殿中叫出来。   她忽然明白他是为了在早朝之前再赶回禁中,当做并不曾深夜来访过太后,此后若是太后带着她回宫,也就不能叫人联想到,她其实已经在宫中、在帝寝出现过了。   但她也并不至于能天真到放心大胆地以为,这待遇仅仅是圣人格外青眼的缘故。   若是认定了亲缘,她总归是要在后宫之主辖下,莫说现下还未立后,便是有了,也当以太后为先。   这是圣人知道的,所以不能擅专,把她送到这里来。甚至为了表现对此的重视,亲自深夜赶来,亲自将她引见给太后……如果故事到此为止,她或者还能相信,在他心中有些东西太过特殊。   但是显然事态并没有朝这个美好的状态发展。   阿谢紧跟着圣人进了中堂候着,正要伸手解了帏帽交给婆子,圣人忽然侧头瞥了眼,阿谢下意识地停了手,可在室内带着这障面,未免太过奇怪。   那婆子虽有意外,却也一言不发地低头退下了。   山上的野风刮得窗纸呼啦啦地作响,他却不紧不慢的立到窗前,只将窗推开道缝,便见外头弥漫的山雾一点点散了进来。   阿谢不确定他的意图,跟在他身后不远处停下,将双手虚拢在袖中,低着头,余光不时瞥一眼他宽阔的肩背,却并不能如他这样惬意悠闲。   太后久在山寺,消息毕竟不如在宫中时灵通,何况事发后圣人亲自带人深夜出城,马不停蹄地赶往这里来,要通风报信,也再不能赶在这前头。   此刻她虽然到了这里,却不许摘了帷幕,自然也无人可以预先告诉一声,那就只有见到她时才见分晓了。   阿谢暗暗蹙眉,无论是深夜接受到她这么个大大的“意外之喜”,或者甚至……阿谢喉间一动,简直不敢想太后面上精彩的表情。只怕无论是那种,她都要在太后面前被狠狠地记个大过。   何况她还姓谢。   阿谢忍不住伸手扶了扶帽檐,不安归不安,却没有别的办法,这里人多不能问,也没法问。   她并没有发昏到忘记……是先有谢皇后,再有崔皇后。   若只是简单的前后任的关系,或者崔氏只是曾在谢皇后治下,也都没有什么要紧,到底是该顾着共事之谊,对故人之女有所照拂……或者至少表面上应该如此。   可天底下早就传得遍,先帝原聘的分明是崔氏,却悔了娶顾氏为后,顾氏陨后不久,才又将这位崔昭仪立作皇后。   他一定都清楚得很。   阿谢心里一片明镜似的,不由又转身想看眼他的背影,谁知他也正朝自己这里看来,她忙下意识地垂下头,转眼才想起来其实不必……她不是带着帏帽么?何必这样做贼心虚。   门忽然轻轻一声被推开了。   并无人通传,里头屏息久候的宫人都无声地欠身行礼,阿谢亦早已在听见裙声窸窣时一拜到地。   她十分谨慎地低着头,听着脚步声越走越近,那珠灰的裙摆走到她身前,却并未停留,仿佛并不曾看见一般,摆摆手示意大约一样跪着的圣人起来,径直走到榻边坐了。   阿谢眼看崔氏步子虽有些缓慢,却走得极稳,并无分毫不寻常处,心里微动,余光瞥了眼跪在身侧不远的圣人,见他沉默着不起来,方才压下去的古怪不安的预感又冒了起来。   果然他沉默片刻,又是一拜到地,阿谢陡然睁大了眼睛,他已经直起身,单刀直入,不负众望地把众人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望太后成全。”   太后大约还未坐稳,听见圣人这么突兀直接的一句,整个殿中眼波都跟着向这里转来,虽早有此预料,也还也被这激起千层浪的话语,惊得鸦雀无声。   阿谢也还未能完全消化了他这简单五个字中句复杂的意蕴,几乎觉得是自己的错觉……他是如果是这个意思,何必将式乾殿中一干人等尽数灭口呢?还没想透,只觉头上陡然一轻,面纱已经被他揭去了,猝不及防撞入他平静冷淡的双眸。 ☆、入山   崔氏就听了这惊人之语,表情仿佛也无甚变化,温和的目光还是从容不迫转过来,看见了阿谢,似乎只是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搭着婆子的手站起来,慢慢走到阿谢面前,目光有些不可置信似的拉住阿谢有些冰凉的手,仿佛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不疑有他,将阿谢扶起来不肯松手。   阿谢直起身,见崔氏仿佛有意无意地将自己挡在身后,心里一动。   “陛下既来这里,想是已有打算?”说着太后微微含笑,回头看了眼有些不知所措的阿谢,伸手替她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鬓角,“可算回来了,也是该有个说法了……我记得先帝在时,是预备要封个郡主罢?”   阿谢不知有这一说,完全忘记圣人片刻前刻意误导,惊得说不出话,幸而这也不需她说话。   崔氏说罢又回头去看圣人,转眼看圣人眼中血丝不少、满面风尘的,到底自小养在膝下,不禁面露心疼之色,便有人绞了热帕子来。   圣人接过手中,只略象征性地拭了拭,见崔氏已经一团和气地拉着阿谢坐到榻上,阿谢倒是知道分寸,无论如何不敢,到底只在边上小杌子上坐下了。   阿谢便又郑重问过安,崔氏叫她不必拘礼,她依言将头抬了抬,很快地觑了眼,仍将目光恭顺地垂下。   端庄雍容的面相,乍看之下并不觉得是将半百的人。   阿谢听着崔氏笑声音里还带着些鼻音,倒并没有意料中的起床气。   “孩儿以为不妥。”   圣人出口又出意料之外,阿谢不明所以,倒也不很失望,明亮的眼神却不由被他说的话吸引过去。   “若是皇伯父还在世,自然无话可说,但……又是隔了这许久,虽然殿下也觉得是,但到底无法证实血脉,若封郡主,只怕难平众议。”   这话和他在车上说的全然不识一个口径。   她自然不曾想到太后这样花场面功夫,照说她已经是一国之母,毋须再违心地敷衍谁……可圣人这边忽然一转的话风,也说不出哪个更叫她意外。   不过,眼前的圣人和太后看起来,可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慈孝和睦。   阿谢当下垂头,由着太后拉着自己的手,静静听着他二人说话。   底下很快端了几小碟子酥饼兼热茶来,这会儿也发现来的不是时候,小心地将小案摆开,一点声音也没有,便又悄然退下。   崔氏沉默一会儿,朝阿谢笑笑,这才将阿谢的手松开,转向圣人是面色也就微冷,“那……圣人的意思是?”   圣人看着垂头敛目的阿谢,神色并无喜怒,说的话仿佛早已想好,“阿崔年纪大了,也不能长伴殿下。”   太后不语,半晌转头问下首的阿谢,“阿谢……你自己的意思呢?这么些年确实亏待了你,你若是愿意,我定要为你做这个主。”   阿谢见这火这么快又烧回到自己身上,当下有些无措地望了眼圣人,见他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太后却忙扳住她的肩,“看他做什么?你只管说就是了。”   阿谢还是先含混的说道,“阿谢微末之身……蒙圣上救拔,不敢再望其他……”   太后只是笑,瞥了眼她,“我说你当得,你就当得……但这是你自己的大事,须得你自己拿主意。”   阿谢原先就知道这大约不能和稀泥过去,只好咬咬牙,朝太后一拜到地,太后面上仿佛有一闪而过的失落,便听阿谢仿佛已下定决心,“阿谢愿侍奉殿下。”   圣人面上也不因此而显出满意的神色,太后却不能不发话,叫人将阿谢扶了起来,仿佛有些叹她的不争气,“你这傻孩子……”却也不再多说,点点头,“委屈你了。”   这算一轮机锋过去,崔后这才叫圣人随意各样都吃了些,耽误这片刻功夫,点心都已经有些凉了。圣人看了眼窗外天色渐渐明朗起来,却很沉得住气,不紧不慢的接过茶盏来,又饮了一大口热汤。   崔太后看在眼里,情知他急着还朝、这口还是得自己来开,却又故意等了会儿,见吊胃口也吊得够了,才笑睨了眼圣人,还只是寻常笑语晏然,“说吧,火急火燎地往我这里送了个可人……是又打我这什么主意了?”   这口气,倒似是无赖的小儿扯着母亲的袖子,连着夸娘亲今日如何如何地好看,以此来骗个街上的糖人似的。   圣人也很识趣地笑,见崔太后只一带而过,也就顺口接了下去,“实是连日战事吃紧,太后若还体察侄儿,望暂回銮驾处置诸事。”   崔太后的笑容略无异样,“圣人自小有主见,怎么到大事上反倒糊涂了……早是该找个人替你收拾收拾后头了。”   圣人已过弱冠几年,非但未立皇后,连后宫都没个水声,太极殿的谏书堆了不知多少,圣人自来只是应付一句忠心可嘉,真追得急了,又痛心疾首地摆出前朝的例子,国母之立不可不慎,但怎奈国事繁忙,无暇深入考察,翌日再论云云。   这话还不是随他翻来覆去地说,前朝急了顾不得后宫,内院有事又推前朝,这会儿难得自个儿撞上来这个由头,哪能这么轻易了。   有这一说也是意料之中,圣人当下坦然笑着认错,“是儿臣一向疏忽了,迎立中宫一事,更需母后代为操持为妥。”   见崔氏仍是微微含笑不动声色,圣人往后大半个身子靠在屏围上,双手抱胸,勾着嘴角笑道,“若是请不得母后,儿臣也懒怠回宫了,倒是还随母后修行地自在。”   崔太后难得听他这样口吻,仿佛倒像是当年先帝在世时嘉福宫的里情形,一愣之下,倒忍不住掩口轻笑,余光却不知为何扫过阿谢,当下不落痕迹地收了目光,指着圣人对姑子笑道,“看这说的,老身不答应,你还能赖在这里不成?”   皇帝微微含笑,忽然极温和看了阿谢一眼,转头朝崔太后道,“她年纪还小,有甚不是处,母后只看孩儿的面罢。”   他这好没来由的一声亲昵,阿谢听来就吓得几乎头皮一紧,当下就觉得周遭侍女的若有若无的目光忽然就往这里聚了聚,连崔太后也忍不住嗔了皇帝一眼。   她被这两人一个暧昧不明、一个不无赞许只做不知的目光看得面皮微微发红,心中对于二位的演技着实是甘拜下风。   崔氏微微含笑,瞥了眼垂目立在不远处的金昔,正想叫她去传阿崔上山,忽然想起什么,目中眸光一动,径直转头问圣人,“阿崔呢?怎么还没来?”   圣人看着阿谢温顺地立在太后身侧,微微含笑一欠身,“快了。”   崔太后摇头,眼角的细纹眯起无奈的笑,“我就知圣人素来是周全的。”   说到这阿谢才明白了,心里却不由有些懊恼反应得有些迟了,方才说去请了的可不就是这位崔氏娘子。   崔氏大宗嫡出的长女,若说起帝京的闺秀,第一个想到的,除了这位再无旁人了。   听闻崔太后当年亦是这等的风华动京师,若忽略不计后来小小的插曲,掌后位多年,皇侄又奉为皇伯母皇太后,真正是一生的荣华顺遂。   既然正事都已经说完了,寒暄不了几句,很快便听崔太后道,“圣人还要回朝听事罢?我也不多留你了,路滑,这会儿满打满算够你回宫,莫要贪快。”又叫过內侍仔细嘱咐了,叫将还冒着热气红豆糕包一碟带上,亲送圣人到殿门口。   等远远地看不见人了,这才叫放下帘子来。   阿谢知道这会儿才见真章,将头更低了些,崔太后却还是很温和的看了她一眼,搭着她的手转回到榻上坐定,“阿谢?”   她忙轻声应了,顿了顿,崔太后自顾自地又饮了小杯,也无更多的话。   金昔姑姑边指使人收了食案,边给崔太后重上了壶热腾腾的酽茶。阿谢便接过那铁壶来,稳稳拎着提梁,替崔太后再斟了半满,留了一截防薄瓷杯壁烫着了手。   崔太后含笑看在眼中,接过来,却并不饮,抬眼温和地对她说道,“你今日必定累着了,先去歇罢,这也不差你一个。”   阿谢忙笑说不累,崔太后笑笑,却不给她反驳的机会,问过金姑姑已是收拾出个房间来,叫领着谢令容去了,指尖慢慢转着杯沿,“也不急在这一时,往后多的是时候。”   等金昔送了人回来,崔太后仍是含笑坐在原处,小口小口地啜着茶水,面色与方才并无任何不同。   金姑姑却到底没有这份淡然,面上几分复杂,张了张口,却叫崔太后截住了,“使个软轿,先去山下先候着阿崔罢。”   “传我?”   这才清晨早钟响过,崔宜还微阖着双目,跪坐在屏风后的席上,由着侍女往额上染着胭脂,听见前头院子里来报说内侍传喻,只“嗯”了声,连眼皮也不曾抬一下。   聆泉刚走到帘子下,听见外间又这么说,手摆了摆叫住后头跟着的几个,等传信的人走远了,这才一道把捧着朝见的衣衫里头走出来。   崔相宜面上略无惊讶之色,转眼看着案中深青锦服,由着侍女替她层层穿上,走出屏风外头,见前院的那位抱着四娘,不知何时已坐在榻上候着,和对面的乳娘怀里的婴儿大眼瞪小眼。   她也不意外,不咸不淡地上前问过安,就自顾自在榻上坐定,说不上不算恭敬,只不失礼罢了。   纪吟早知这个前头娘子的女孩儿性子向来有些不可说,相公又怜她年小失母,自来宠得上天似的,能如此已算是颇给面子了。怀里的四娘倒是毫无所觉,大眼睛眨啊眨,咿咿呀呀就往大姐身边的小侄女儿身上扑过去。   相宜嗔了她一眼,伸手接住,将她抱起来坐到乳娘身侧,着才觉得这小家伙又已经沉了不少,眼见着扭股糖似的在自己怀里扑腾着,拉都拉不住,倒是又不想着那个肉乎乎的小人儿,只要阿姐了。   继母笑得双眼眯起来,“大娘穿着这吉服,倒是越发显得出落了。”   崔相宜由着四娘肉嘟嘟的小手扯着自己她晃啊晃的,听见这话也不以为意,还只冲着小妹眨眨眼睛,声音却只淡淡,“阿娘又说笑,我哪日拜问姑母不穿这身,还能穿出花来不成。”   纪吟碰这不软不硬一个钉子,也不恼,有的没的扯几句,转头仔细问了聆泉东西都带齐了不曾,这才仿佛不经意地笑道,“厨下正蒸了枇杷膏,一并带些罢。”   相宜捏着四妹小脸的手顿了顿,瞥了眼案上搁着的黑漆螺钿八宝食盒,遂伸手将四妹抱给乳母,手随意理了理被揉乱的衫子,声音已经不掩饰地冷了下来,“母亲想说什么?若特为来给我送这匣糕,我已见着了。”   纪吟年纪其实只比她大了一轮,眼看着这个继女就要及笄嫁了,更没必要在这会儿惹出不痛快来,当下面上笑意更显亲厚,往前略倾了倾身子,声音却压低了些,“看你想哪儿去了……你这副七巧玲珑心,但凡能多放在自己身上些……”   才说两句,见相宜面色已阴了下来,纪吟也只好把剩下的话咽回去,重牵了四娘的小小的手掌起身,“我也不多扰了,你自收拾了去吧,怕是候着呢……雪日行慢着些。”   太后毕竟是她嫡亲的姑姑,自小看着她长大的,不论从前在嘉福殿还是寺里,每月总要去上两遭,应梦寺里她一应要用的物事也都备得,其实不需特为准备什么,崔相宜看了眼,另吩咐了多带几身新制的衣服,就要动身。   却有个没眼力的小侍女,怯怯的捧着前头夫人带来的枇杷膏,“大娘,这枇杷膏……”   崔相宜臂上挽着件披风,脚下顿了顿不曾回头,聆泉没好气地转头横了眼,那小丫头心知说错了话,讪讪地住了口。   直到了山脚下,看见姑母老远派人迎出来的软轿,崔相宜脸色才算稍霁些,息姑姑前言不搭后语地讲了半天,也未把这事讲明白了,她却噙着笑极有耐心地等着说完了,这才不紧不慢地问道,“这会儿人呢?” ☆、针线   阿谢辞不过,见太后执意要她先回去休息,也只得从命了。   她本就空身一人,早先收拾好的包裹也早就在争执间不知去了哪,这下两手空空跟着引路的婆子往庙宇的后院走。   正是方才太后身边贴身侍奉的婆子,阿谢记得是姓金,不敢怠慢,含笑欠身“金姑姑。”   金姑姑只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一些儿不客气地受了,一路上提着灯笼不曾说一句话,说不上是客气或冷淡,此刻只送到门口就停下脚步,朝阿谢象征性欠了欠身,一板一眼的交代过,阿谢再三请她进去坐坐,只目光淡淡看了眼她,竟是连场面功夫也懒怠下,当下甩下脸上笑意有些僵硬的阿谢,径直转身去了。   身后跟着的那些婆子,自然也不敢往这里多看一眼,纷纷只当没看见一般快步跟上了,很快去的干净。   阿谢嘴角还噙着笑,这才对么。太后自然是好涵养,可若底下人个个也这样,那才真叫人奇怪了。   她还没有得罪这位金姑姑的机会,要说,也只有这个姓的缘故吧。   她并不甚在意,圣人将她放来此间,无非是想不时地提醒下太后当年之事罢?   阿谢眼看着人走远了,这才抱着双手往回走去,却见周遭好几个没眼色的婆子笑眯眯的围上来,大约见着是金姑姑亲自送来的,又是这样一身华彩装束,怎么说也该来凑个热闹。   怎么偏生这会儿送这么个娇滴滴的娘子来呢?   众婆子眼珠子咕噜一转,知道必定不能是给圣人预备的……那,还有哪家正有要结亲的?   说不得要想到刚回帝京的某位混世魔王,众人你一言我一眼,原本一二分的可能倒觉得像了五六分,莫不是要给那位的?先在宫里住一阵,出阁时更好看些?   虽都知道那是个扎手的活宝,可顶着那姓,这些个老婆子眼里就只看得见荣华两字了,谁还没个年轻浪荡的时候不是?   阿谢没想到这层,心中有些想笑她们大约是天没亮、或是老眼昏花不曾看清楚金姑姑的神色,却也不说破,当下请几人入内坐了。   几人打量了圈屋子里的摆设,彼此看看,竟是摸不着头脑,转眼见着阿谢竟是要亲自点了灯、斟了茶水,院子里并没有个服侍的人,面色就有些不同,但不知她的深浅,当下还是纷纷起身强笑着按住,“哪里敢劳动娘子。”   握着她手的婆子才是一惊……若是自小养在深闺,怎能有这样一手薄茧?但看阿谢平静自若的神情,又是一身簇新宫装,看着却也不像寻常人家,不由越发有些捉摸不透,当下几个人换了眼色,又慢慢地坐定了。   阿谢并不勉强,由得她们自己斟过了水,夸一番她身上的新衣别致,她只是笑,倒是愿意多逗她们一会儿,半天才听她们仿佛不经意的笑着七嘴八舌问起来,“娘子平日都做些什么?”   她暗暗挑眉,却垂头绞了绞帕子,声音仿佛怯弱,“平日在孤独园做些织补……”说到这,正想着昨晚裙子刮花了还无处补,趁眼下这些人还不知深浅,故意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路上勾了裙角,正想借副针线,不知哪位婆婆可有空着不使的……”   话还没说完就有婆子满面热情地笑,“这里要什么没有,就针线多……”说着已经擦擦手站起来,“你们先说着,我这就给娘子拿去。”   其余几人哪个不骂着老婆子削尖了脑袋贼精,面上却只好还是和气地笑,阿谢站起来谢过了,就又被众人拉着坐下来,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仿佛这才有人一拍脑袋想起来,“还不曾请教娘子高姓?今年多大了?”   这话原本的意思,是要探探她身后是哪家的线,不过也算问着了要害。   阿谢不动声色的笑,“过了新年就是十六岁了。”却暗暗惋惜这么快就要揭破谜面,当下也不再多同她们捉迷藏,闪了闪眼睛,“我随母亲姓谢。”   七八个都是老人,听得这话有些楞,仿佛还不能置信似的,“娘子……姓谢?”随即想起来她原原本本说的是跟母亲姓谢,登时几个人脸上都不太好看了,彼此望了一眼,一个个如坐针毡,各各忽然又要事要忙去了。   阿谢暗暗好笑,只作不觉,笑着留了两遍留不住,眼看她们一拥而入没多久,又急的恨不得从不曾跨进这院子里的样子,也不过靠着院门微微一笑。   只可惜那针线大约是诳不着了。   她一个人走回来,小案上摆满了只喝了一两口的残盏,她面色淡淡,不紧不慢地一一收拾过,又忙了片刻,仔细看了圈周遭,倒是稍稍笃定下来。   山寺中虽一应的竹器,但比起从前的家徒四壁来,已经好的太多。   从她上山来报与太后知道,到收拾起这么两间样样俱全的屋子来,不过半个时辰功夫,若非平日整治严谨,断然是做不到的,阿谢在屋中略转一圈,不由不佩服。   然而单看这陈设,也知道实在是个很尴尬的身份,说是客不是客,说是底下人也算半个,她也大约明白那些人片刻前的疑惑,忍不住苦笑,或者还不如选郡主,好歹死前还能过两天舒心日子。   当下却不是再纠结这个的时候,她手抱着膝盖坐了会儿,太后是叫她回来休息,她此刻却哪里能睡得着?   就躺在榻上,大约也只有翻来覆去的份。   这又想起黑夜里那“嘶拉”一声,知道跑不了是豁了道口子,当下眼上门窗,将氅衣和外层的裙子解下来。   仔细理了两遍裙褶,才在小腿位置找到条两寸多宽的口子,她却不由苦笑。   这于她本不是什么难事,方才理东西时确实也有个针线簸箩在抽屉里搁着,可那丝线偏偏只有只有黑白灰三色……也是,这寺中多半是素色,大约甚少能用得着这样颜色的丝线的时候吧。   她知道不合适,还是取出来放在她这蜜合色的裙子上试了试,果然比不补还扎眼些。   阿谢有些不死心地将柜子又开了一遍,确实这里也没旁的换洗衣物了,或者也没想到真有人像她这样,什么东西都不带就来的。   但是太后年纪大了,怕是不爱看年轻的女孩儿穿黑白灰这类死气沉沉的颜色,阿谢想了想,就算有,大约也不太适合穿到太后身前去。   她微蹙眉头,方才夜里或许看不出,日间可瞒不过人眼去,放着这大道口子不管叫人看见了,却也不妥,只好再出去试试运气。   谁想就看见不远处有两个婆子在一处窃窃私语,见阿谢看过来,忙要退到自己院子离去。   阿谢却忙快步走了过去,“有累婆婆替我老远取针线来。”   那个原本在门外立着的,却不是方才急着要去拿针线的婆子?   那婆子登时将面色冷了下来,不说话都透着说不出的轻蔑倨傲,阿谢分明还记得这张脸片刻之前笑得眯起眼的样子,她不由暗暗咋舌,若非打扮一模一样,她真险些要以为是两个人了。   当下只听那婆子硬邦邦的说道,“前头都使着,你若要用,自往前头请去。”   阿谢分明见那婆子不动声色地把双手往后头一放,情知当面说谎成这样,必定是不给了,也不恼,不过含笑睨了她二人一眼,正要转身,却听一声清浅笑语惊破背后空寂:“一副针线……我不知什么时候紧俏成这样了?”   阿谢听这似带轻嘲的声音,心中一动,直起身来,那手持障面的青裘少女已径直走到面前来,侧面可见她点着金粉的两靥,笑容明亮而笃定,“阿谢?”    这口气,倒似巧遇的闺中密友一般。   两个婆子见了,彼此看了眼,却也不慌不忙地朝来人行了礼。   聆泉一路走来也将话都听得清楚,此刻已在旁不咸不淡的笑,“婆婆上了年纪,吝啬得这样子,娘子借了你的,就不还了不成?”   两个老婆子渐渐明白有些不对,觑着崔相宜虽是笑着,眼风却微冷,心里不由觉得不好。   这原本就是看着太后那里的意思做的事,可崔家只怕都是要面上功夫,只怕看着是一边心里痛快,一边面上还要责罚些什么,当下忙嘿然应是,不等崔相宜开口,连连骂自己“一时糊涂了,求娘子宽恕”。   崔相宜手持障面,含笑转过身来,不着痕迹地挡住阿谢裙裾上那好几寸长的裂口,此刻身后已渐渐聚了十来人,大多是见她难得来此后院,纷纷过来请安的。   可不是么,未嫁是只是太后的嫡亲侄女儿……这往后凑到前头的机会就不见得这么多了。   众婆子围在周遭脸上,原本都是笑容满面,看着一旁面色淡淡的阿谢,还不知道前情,转眼间她们三人身后跪着的两个婆子,倒不由有些诧异,都齐齐不说话在边上看着。   崔相宜看在眼里,面上仍是慵懒的笑,朝众人微微点头,侧眼瞥了眼两个貌若谦卑的婆子,笑意淡如浮冰,“聆泉也不曾说什么,二位何至于这样。”   阿谢听得抬了抬头,望见眼她耳后的碎发轻轻摇动,嘴角不由勾了勾。   其实不必如此的。   两人原本听着这开头有些松动,便听崔相宜话锋一转,“既是缺了,找库房要去就是,这日日要用的东西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现下金姑姑连这些还克扣不成?”   聆泉已经摸出两颗金锞儿来,塞到那婆子怀里,见两人还只不动,不由挑眉,“怎么?这还不够买上一打了?”   那两个婆子脸上登时臊得一阵红一阵白地,心里未免觉得十分憋屈。   更不要说到底她们也是跟了太后多少年的老人,总有些香火情,今日却为这个初来乍到的当面折了脸,当下就有些不服,口中咕哝道,“大娘……”   阿谢看她也已给足了面子,也该见好就收了,她正要开口,见崔相宜仿佛温和的目光转来朝她看了眼,顾宛之回了淡淡一笑,便还是收了脚,静静站在一侧。   “怎么,这还请不动两位了?非得金姑姑亲自拿来了不成?”聆泉笑得有些眯起眼睛来,却分明带了些威胁的味道,两人听见金姑姑这三字却不由缩了缩,却只以为故意抬金姑姑来压人,当下跪在地上并不吭一声。   崔相宜侧目瞥了眼聆泉,聆泉也自知僭越,这两婆子却不识好歹,只得咬咬唇往边上退了一步。   也就没更多心思同这些纠缠,瞥了眼那两个婆子,“罢了,今日看着阿谢的面,你二位自去金姑姑那领二十大板罢。”   说罢朝阿谢微微一笑,并不再理会,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两个婆子还梗着脖子红着脸不服,聆泉故意晚一步,看着大娘走远了些,这才皱眉低声呵斥道,“我说两位婆婆也省省些罢,还想去找金姑姑辩不成?若真找着了多的针线,可是二十大板能消停的?”   崔相宜已经走远了,不见那群生事的,才长吸了口山间清气,稍稍放低了障面,转头看着阿谢嘴角上扬,“我姓崔,你大约已经听说过我……叫我阿崔。” ☆、祝祷   “海棠糕摆这儿来。”   崔相宜看了眼滴漏,娴熟地指点着宫人将食盒里热气腾腾的晚膳摆开,虽才歇了半晌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宫中,她面上却一些倦色也没有,剪瞳仍奕奕有神,不时回头对阿谢道,“两荤两素两碟点心……生冷的只别过一样,殿下小时长在清河,这么些年口味也没见改回来。”   冬日天黑得很早,窗楹间漏进深青色夜色来,其实才不过申末而已。食案端进来时就紧闭了窗,宫人将一支支蜡烛点亮了,映得崔相宜眼中映着星星亮亮的。   太后一回宫中,仍诸事不问,先照旧往佛前去,不肯误了半日。   嘉福殿中新换了主事,可毕竟也是宫内这么些年的老人,总还知晓些太后的喜好,就算太后久不回宫闱,也还将嘉福殿中的佛堂维持得清清静静地,太后这番突兀地归来,领着金姑姑往佛堂去,佛堂的几位婆子倒是侥幸平时预备妥帖,此时才不致过于手忙脚乱。   前日无声无息死去的那十几人,仿佛也随着被扫尽的积雪一起……仿佛从来就不曾有过。   阿谢在下山路上稍稍眯了几个时辰,此刻又重新打起精神,仔细听着崔相宜如连珠炮弹似的话,分明觉得与在式乾殿短短一日的经历大有不同。   崔相宜见她一脸紧张地听着,生怕漏了一个字,忽而掩口笑了,“倒是我一下说得多了,你且随意些听着就是,记不清也不打紧,改明儿我另写张纸与你。”   宫人一样样揭开盖子,另取数把金汤匙,每样都早留了试菜的量,这会儿崔相宜抽了些,细细品过了,点点头,叫阿谢也来一并试过,“你知道的,比如今日这样舟车劳顿,既要有些开胃的,也别上太重,本就颠了大半日见不得什么油腻……小厨房的师傅也都是老成人,也都省得这些,你再留个心就是。像这样点心既上了海棠糕,配些豆粥解腻,就很好了,殿下也并不很爱那些鲜掉牙的山珍。”   话没说完,听见后殿里隐约有木门开阖的声音,想是已经出来了,阿谢下意识看了眼崔相宜,崔相宜还是不慌不忙笑笑,只先将碗筷布好,等着小半刻,里头轻轻咳嗽一声,这才叫人一一把盖子揭去了,现斟了一杯浓浓的茶汤来。   等金姑姑扶着太后慢慢从后殿的阴影里转出来时,桌上错落有致的几样小碟恰好都还冒着些热气。   “殿下。”   执事的宫人多只是微微欠身,只她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问了礼……虽不曾合过,倒是说不上来的合拍。   太后眼中微微一动,含笑看了眼两人,一个鹅黄一个浅青的衫裙,站在一处仿佛姊妹双姝一般,照得整个屋子都亮了,心中如何能不叹息。   口中却不说什么,朝两人笑笑,示意起来就是。   崔谢两人一左一右站到太后身侧,金姑姑扶着太后在榻上坐定了,便自觉退到崔相宜下首去。   太后瞧着一小桌的五色精致就笑了,自然知道是崔相宜的手笔,因阿谢也在,倒不便拉着崔相宜的手,只朝崔相宜笑笑,“我这侄女儿的好心思,也不知以后叫那个有福气的娶去了。”   崔相宜与姑母目光一会,只是抿唇而笑,“殿下可得记着,这话是当着阿谢的面说过了的,往后若是要夸她,别忘了再换一套说辞。”   太后嗔着拍了她的手,可眉眼间分明是笑意,再转过来看阿谢时,那笑意分明一些儿没动,阿谢也说不清哪里有些不同,却觉得分明不同了,只见太后点点头,“阿谢自然也是好的。”   阿谢忙敛手垂头,声音透几分少女应有的矜持和羞涩,“哪里能同大娘比。”   这自然是大大的实话。   她自小长的那家勉强能算是寒门,那也就是养父母还在的那几年,稍稍认过几个字,学过些微针线……崔氏却是名动天下的才貌双全,论举手投足的气度,论手段,论才情,仔细论起来除了织绣勉强或者可以打个平手,大约再没有一样可以望其项背的。   太后仿佛看破她的心思,笑笑,已经很自然地转过话茬去,接过崔相宜手中奉来的热茶饮了一口。   阿谢看着崔相宜的眼色,先将南瓜粥捧到太后面前来。   太后笑着接过倒抿了口,赞一句清甜开胃,这才举起金箸拈起一筷子近前的豆腐来。   宫人们仿佛早就习惯这样低头的静寂,太后小口小口的抿着,几乎连筷箸和盏碟的碰撞声都听不见。   阿谢虽是垂着头,余光却不时地在太后筷箸和碟盏上扫过,学着崔相宜的样子,看太后放了筷子,便将远处的小碟换到前头来,但真要像崔相宜那样,在一片寂静中不时说两句俏皮话,逗得太后微微一笑,却还是离得远。   她慢慢有些诧异于太后的食量,一桌上六碟菜果一碗粥一碗汤,很快就见了底。   正有宫人要奉上漱口的清水,却听帘子外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阿崔也觑了那帘子上投下的熟悉人影,随即含笑看过来,阿谢心里一动。   果然就听帘子后头报说圣人驾临。   阿谢有些意外,才有些松的心神忙又各自归位,方才分明听说公务冗杂脱不开身去,这已经用到尾声才堪堪过来,幸而灶下仿佛早有准备,将额外多备的几道菜重新收拾了摆到案上,圣人也不过才摊平襟袍坐定而已。   依礼问了沿路辛苦,近况如何云云,阿谢听了没几句就觉得索然无味,这母慈子孝,她看着都觉得耗神。   她在旁站着的也不敢松懈了精神,时刻留神圣人跟前的杯盏空了些,不时地替他斟上和布菜。   索性他连看自己一眼也不看。   不知为什么,阿谢反而觉得松了口气,见阿崔看着埋头用膳的,眼角笑得有些促狭,不知他二人是什么默契。   看众人一脸如常的神色,这才知道圣人平日似乎并不是很多言语,一顿饭除了例行问答,更多的话也多不过十句。这样的速度,一刻功夫之内,宫人连桌上的残盏都收拾的干干净净了,圣人也不多留,又叮嘱太后早些歇下,晚间莫再读经到子夜,也就告退了。   走到殿外却又停住脚步,转身看果然阿崔悄没声地跟了出来,半靠在柱侧的阴影里,只能模糊看得清轮廓,却知道她脸上还是那副要命的促狭笑意,倒也坦然朝她笑笑,不必她开口,已经猜到她的意思。   “这就要走了?怎么不多住两日,回去也没甚意思。”   阿崔自然明白他话里所指,在他面前并不拘束,偏头笑着,话中分明意有所指,“你们一家团聚,我当什么发光发热的蜡烛?”   圣人不知是否被说了中心事,但看上去仍面无表情,并不接这个话茬,只点点头,“也好。”   阿崔噗嗤一声,眼光瞟了眼正帮太后递花枝的阿宛,“就这样?”嗔他一眼。   圣人咳了一声,“我欠你一个人情。”   崔相宜不无促狭地眯了眯眼睛,嗤笑了一声,“这话我都听腻了。”   早就是一摊烂账了,还真能算清不成?   从青王世子时就是这副死样子。   不过他虽然于人情一道向来寡淡,行事却自来有考量,也不知道前头使了什么手段有意威慑过了,看把阿谢怵成这样。   阿崔虽不知前情,但看这态度也多少能猜出来一些,宠终归是要宠的,怕以后骄纵坏了先给一顿杀威棒叫记着滋味么?   阿崔挑眉,并不说破他的自欺欺人,也不在阿谢前头说开了这层,由得他二人别扭着去。   阿谢站在太后身侧,很快将那青白瓷美人瓶里的山茶插得齐整。   这么冷的天,纱窗却不曾落下,阿谢勾了勾嘴角,隔着颤巍巍的稀疏花影望去,那半开的缝隙间正好能见到灯影半明半昧间,那一对璧人隔着一肩的距离里在一处,言笑晏晏,影子拉长了合在一处,仿佛生来就该如此。   她自然是不曾见过圣人这样锋芒尽敛的笑的,乍看觉得很是陌生,把心底说不清的那点感受压下去。   看他们这样熟识的样子,大约是自小长在一处吧?圣人后来一直在崔氏膝下,阿崔又是太后嫡亲的侄女,这份亲厚乍看十分合情合理。   阿谢倒是并不觉得吃味或是怎么。   她算是谢氏的女儿,阿崔是崔氏的侄女,圣人在谢氏跟前的日子还比在嘉福殿的日子多些,可她俩的待遇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只是却觉得有些看不明白。   本以为这两人关系并不能算和睦,至少也该是性情不合?   圣人眼看将至而立,却一直未肯册立中宫……连她这样久在市井的人也知道,这后位必定非崔相的女儿莫属的。   听昨夜圣人的口气,也分明是太后早就想点着鸳鸯谱,圣人却是久惯拖延,才刚刚松了口有些妥协的意思。   琢磨的目光旋又收回来,瞥见身侧太后的眼角弧度说不出的柔和,阿谢眼波微垂,微微笑道,“陛下和大娘站在一处,真是好看。”   太后微微笑了。   深夜的寒风吹起佛前的帷幕。   残烛还映着五色华彩的忍冬藻井,随着那风一颤一颤,仿佛漫天宝雨就要降下。   门忽然慢慢地“吱呀”一声,跪在佛龛前的金姑姑却仿佛不曾听见,脸色仍只是煞白的,阖目祝颂着什么。   太后摆了摆手,叫身后跟着的两个侍女拿着罩衫下去了,自己也取了支新烛,在成排的烛架上接了火,拔了支将燃尽的扔去火缸里,将手里这支换上。   太后又重新点了一束香,看着袅袅的青烟一圈一圈地散开,一手持香,一手拈了与愿印,低声喃喃祝颂。   金姑姑仿佛这才发觉般,猛地转过头来,见是太后一身素服立在烛架边上,发白的面色才好了些,忙上前跪倒在她身后,却还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   太后却只默然祝颂良久,末了将手中香一撒,尽数落在烧得正旺的火盆中,这才放下手来,声音平稳而平淡地,“你失态了,金昔。”   金姑姑身子僵了僵,苦笑着慢慢撑坐在地上,手背小臂上那道一尺长的狰狞疤痕露在袖子外头,在烛光下越发可怖得像是扭曲的虫子,可见当年必定是见骨的伤口。   太后朝着金身拜过,却并不转过身来,目光坦然地望着佛身后跃然的火焰,眼中仿佛也映出平静的光,“你跟了我快十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单独来这里。”   听身后的金昔一句话也说不得,太后终于长长的叹了口气,转过身想把她扶起来,“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那么些相干的人,早都已经该化作灰成泥了。   当年翻遍了整个江淮也没找到的人,隔了十几年,居然还真的叫他给找着了。   这当然只是个开始。   崔氏扶着金昔的指尖也有些凉,上了岁数,早没了年轻时的争强的心,看着那双眼睛宛如那人生时,那女孩儿跪到身前,除了觉得心底隐隐发凉,竟然再提不起一些儿心气。   崔氏这话分明是安慰,可在金姑姑听来却全然不是这个味道,仿佛又忍不住想起当年惨事,身子一颤,低着头,半晌才仿佛攒出说句话的力气,“老奴……老奴怕不能服侍殿下了。”   太后搭着她的手到席上坐定,看她一张脸一夜间仿佛老了十岁般,终究有些不忍,将声音放软了,“若是个本分的……也就给她张罗个人家,远远地打发了,没什么和以前不一样的。”   圣人到底也在她跟前多少年,这几年离得远了,但到底还是少年人,心思再如何变化,还能勉强摸得着边。   何况也不是没防着这一手。   封不封郡主其实没什么紧要,早晚都是一样……显阳殿早就一干二净,放这么个孤女在她身边,还有谁就沉不住气了不成?   想着那个平静得有些过人的小丫头,崔氏淡淡笑了笑,“其实也没有那么像。”   金姑姑青紫的嘴唇几乎是抖着,勉强才哑着嗓子迸出一句来,“那、那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一模一样……跟她去前……”   太后只皱了皱眉,截住她的有些胡言乱语的话头,却也不能不跟着想到那场尸横遍地的祸乱,“这笔旧账,再要算,也不能落到你一人头上。”   金姑姑却仿佛因这句话受到了极大地刺激,猛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声音都有些克制不住地发抖,几乎想拉住太后的裙角,“求殿下、求殿下仁慈,打发老奴归家养老罢……”   太后眼看她几乎将头磕破,目光隐有怜悯,却半点没有动摇的意思,单薄手掌稳稳地将金昔颤抖的肩头按住,等她肩膀终于慢慢稳下来,拉着她还有些发抖的手,走到背光中满面平和的三生佛,从容上前顶礼拜过,眼角明艳笑意依稀有当年余辉,“我为谢氏和先帝祝祷这么些年,他们一家三口……早该往生极乐去了。”   既是想看看她对阿谢和崔七交往的态度,大大方方牵了这个线就是。   不就是觉得,如果她当年真的参与其中,看着似柔实刚的阿谢,一定不能由着崔七娶回家去么?   先别说这俩人能不能成,就真成了,现放着的前车之鉴,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作者有话要说:  降温啦 宝贝儿们穿得厚一点,风度什么就先让她随风而去吧~~~ 感谢toya小天使的营养液 感谢懌如小天使的地雷~ (づ ̄ 3 ̄)づ~ ☆、相亲   冬日长夜这样冷,阿谢从烧得极热的内间出来,单薄外衣登时有些吃不住,此刻却不能抱住双手缩成一团,她看见圣人銮驾已去远了,不妨廊柱阴影里还站着人,唬地生生往后退了步。   崔相宜不由有些好气好笑,“你是做了什么好事?心虚成这样。”   说着挽着阿谢的手,与她一道往后院去,见她出门也只一身鹅黄的单衣裳,阿崔不由皱眉,接过在阶下候着的聆泉手里的氅衣就要往她身上披,阿谢忙摆摆手,“我……这没什么的。”   她其实想说早就习惯了,话到嘴边觉得不合适。   但这却正好带出她心里的另一桩事来,“对了,阿崔,还不曾多谢你。”   这话仿佛没头没脑,崔相宜看她一眼,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却不理她,径直将衣服给她披上了,等挽着手进了单辟的小院的院门,这才笑笑,看她氅衣下的衣服分明还有些宽大,“你只将就这两日罢,以后在宫中,也穿不得这些个旧衣服了。”   哪里就是旧衣服了。   一些未剪开的线迹,分明是新做了还不曾穿过片刻的,阿谢知道这是让自己莫放在心上,也就不开口驳了。   昨儿替她出手惩治了故意使绊子不肯借针线的婆子,却只字不提她破了衣服的事儿,不知是忘了还是有意,到她院里说不上两句话就走了,阿谢其实有些发愁,想着还是该用异色的丝线勉强补一补,一天还能不见人,回头还能不上太后跟前去么?   转眼就看见崔相宜留下的个小包袱来。   阿谢原想着送回去,转念却忽然回过味来,崔氏哪里会是这样大意的?隔着包裹巾捏了捏,都是软绵的织物,便不由感叹起这样的细心来。   果然拆开来是两身簇新的浅色衫裙……那是一早就知道她是从宫里出来,不曾带得换洗的衣服了。   想是顾着她的面子,不愿叫她觉得是受了施舍,故而悄没声地留了衣服就走了,她却不能不当面谢过。   崔相宜并不愿在此话上多做停留,转身看了看周遭布置,看着是比着从前自己住的地方来的,昨儿那番敲打之后,倒还算这些人还有些眼色,并不是一味巴结上头的。   她看着阿谢低头安静地添着茶水,并没有要事无巨细交代的意思。   金姑姑并不是个城府如何深沉的人,若阿谢此刻还不能察觉,那干脆就永远不要睁开眼睛。   从姑母在南边本家未出阁时就跟着的老人,这也不算什么。到入京、到昭容、皇后再到太后,太后身边的老人凋零得也就剩这个硕果仅存的了,这些年更是越发见倚重,几乎是诸事不过问,全托给这位了,连正经的嘉福殿主事也越不过她去。   别说她,甚至圣人见了,也还得客客气气叫声姑姑。   她在宫中的日子自然已属惬意,每日不过配着太后读读书,论论经,最忙的时候给金姑姑打些下手,也无有不顺的,金姑姑怎么说也是崔家出身,她也是客,难道还能真怎么支使她不成?阿谢却并不见得也能有这样的清闲。   阿崔想起那双毁了的手,不觉有些可惜,大约殿下也是觉得昔年有愧于她,所以刻意这样多加照拂吧,虽则连她都觉得惯得有些过了,可她做的小辈岂能议论这些,何况虽则是姑侄,但也不能小觑了日日贴身的人……这也是不得不防的。   聆泉知道她二人必定要说上一阵,自己掩门退了出来,摸了摸荷包,含笑朝门口的婆子走了过去。   阿崔品着杯中的茶,倒意外于她的手艺,虽不是极佳,却也别有风趣。面上仿佛背这热茶的暖意所融化,看着她忙得团团转,半天才坐定回榻上,阿崔这才慵懒一笑,“这才开了个头呢……可算有人来接我的班了。”   阿谢听她一副卸掉重担的语气,两天相处下来知道她并不是多搭架子的人,也就抿嘴一笑,“你也真心大,我明儿往殿下前学舌去呢?”   阿崔挑挑眉,语气淡然笃定,“你不是这样的人。”   阿谢嗔她一眼,两人就相视笑笑。   方才面对一桌珍馐,却是时刻要聚精会神揣摩人的心思,布菜,还得变着法得劝菜,说是陪饭呢,倒不如说是受罪。   这会儿在阿崔指点下重新再案上布了碗碟,其实也是类似的菜色,阿谢却觉得方才看着人吃还能觉得饿,这会儿松下劲来,更是什么胃口也没了。   索性这会儿没旁人,两人毫无形象地半靠在榻上,舀着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两人到底是绝然两个世界的人,说不上几句就要冷场,阿崔就随口问了两句市井的日子。   阿谢不想她竟然好奇这些,看了崔相宜饶有兴趣的脸,并不挑那些扫兴的事来讲,只挑着有趣的说说罢了,比如初一十五的大集,每遭去都不敢穿好鞋子,因为大概率要挤掉半只,七月的盂兰盆会怎么也放不上天的破灯笼,冬至大庙里施的八宝粥太好吃,却只施给穷人,想吃的小人家只好绞破了衣服,再混在穷人里排队去。   崔相宜支颐听她讲着民间的事,也听得津津有味,又舀了一勺粥咽下,“你不说实话。”   阿谢听得心里一动,抬眼见崔相宜笑容并无异样,“我是三岁孩子么?就拿这些来哄我。”   崔相宜的声音慢慢柔和,有点叹息的意味,“你一定很不容易。”   从来也没有人对她讲过这样的话。   阿谢顿了顿,面上的却还淡淡的笑,勾了勾嘴角,不应承,也不否认。   “其实……这样进宫,是你自己愿意的么?”   阿谢不知崔太后是否告知了前情,但无论如何,这对答案并没有分毫的影响。   她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回答。   只怕连她自己也是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   如果不进宫呢?到了年岁,找一个寻常的庄家人家嫁了,她算不得良籍,以她勉强攒下的几吊前是远远不够改了契书的,多半还得借着些夫家的力,这样或者只能嫁一个年纪大些,或者给人做妾了。   她似乎这会儿才想起来,身边有不少逃难出来的姊妹,因为失了户籍,不得不屈从委身的……如果什么都不曾发生,或者她也就会这样平静地走下去,虽然和丈夫会有些不睦,但垂垂老矣时儿孙绕膝,也就都不记得了。   她却仿佛从未想过还有这种可能。   崔相宜见她并没有要坦诚相告的意思,当然其实也不过随口一说,并不曾真觉得她是百无禁忌到对才认识几日的人就能掏心掏肺的。   这两日的相处已经足够让她明了,阿谢虽看似柔弱,实则却是极有主见的。   既然选定了走这条道,那除了她自己,也没多少人可以帮她。   太后说起阿谢来此,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她自己选的。   这就更值得玩味。   世上能果真不在意名利的少之又少,阿谢如此谨小慎微隐藏心迹,只怕也并非能免俗之人……若是径直拒了封郡主,只能是心里所想绝不止于此。   崔相宜修眉斜挑,自己转开话题,将怀中那支卷子递给她,“旁的你平日留意着些也就是了。”   阿谢打开看过,从起床到入睡写得慢慢两张纸,是各个门类下不易知的却须得注意的事项,这两天忙的晕头转向,也不知她什么时候有空写的这些个,字迹却还是端妍秀丽,真心称赞一句,“你的字真好看。”   阿崔笑笑,倒也一句谦虚没有,她的字本是家传,这也不需如何假惺惺地谦虚,因着想起来纸上落下的一句,“还有一句,你知道殿下的千秋罢?元月初十,算算两个月不到了,你既在嘉福殿听事,又是第一年,需多费些心思。”   阿谢想了想,问这问题或者会叫人觉得为难,便见崔相宜笑睨着自己,已经坦然相告,“太后醉心佛法,对身外之物久不上心了。”   阿谢本就是一点就透的人,何况以她目前一穷二白的情形,要在珍奇上压人本就是痴人说梦,当下微微一笑,“多谢。”   阿崔心道早有人替你付过指导费了,也不说破,“陛下和太后都不是难相处的人,日子久了你就知道……我这就要走,你若还有有什么事,可别等过后了再想起来。我知你明白我性子就这样直,若是旁人,我也不说这看着多矫情似的话了。”   阿谢自然也明白,就不曾再说谢这种浮言。   想了想,仿佛也没有什么。   她自然有很多想问的。比如谢氏和崔氏当年究竟是如何,比如圣人对她的态度,比如……眼下要紧的金姑姑。   可这些却都不该出口,阿崔也不能答,答了也未必就……所以还不如不问。   正要摇头,转念想起来倒有些事自己确实不便,只有托她,“是还有件事……”   那日走得急,左右邻里看在眼里,传出去只怕就该叫那一两个交好的担心了,她却不知道能不能透个口风回去。   眼看着她自己必定是回不去的了,却不知是不是还有些余地通传一声。   果然崔相宜顿了顿,眼珠微转,沉吟片刻便道,“这也不难。只不告诉了你进宫就是了——他们知道这些并没没半分好处,若是传出去,对你的声名怕也有妨。”   阿谢听崔相宜笃定的口气,倒是松一口气,又感激她片刻间已经想得周全,“只说送我家去了罢,也好叫人放心。”   家去。   阿崔笑笑,真是有意思的两个字。   从宫禁到相府,若是道路通畅,牛车飞驰起来,也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   崔相宜耽误些许,堪堪在下禁之前出了宫,到崔府时已是满街寂静。   前日的雨雪将长街上的梧叶砸下了大半,此刻已经扫的一干二净,只剩光秃秃的枝桠还在寒风中瑟缩了。   阿崔扶着聆泉下了车,家臣早已在府门开好了侧门候着,这会儿双手合抱上前一步,“大娘。”   崔相宜连着两日奔波,面上一些儿倦色也无,不过朝老家人点点头,“今日已晚,我明日再过去给双亲请安罢。”   崔管家一身深青色的丝绵袍子,听到这答案也不无意外,看着出落得端严从容的大娘,心里其实不无欣慰,面上还是如常的谦卑,“日暮时赏赐先下来,相公就受召入宫去了,此刻还未回府。”   阿崔稍有意外,面上却不显,微微颔首,径自领着往里走去,影壁前还堆着些未曾理完的赏赐,还有几个家人在忙碌着,见她走过都停下来行礼。   其实也不过是些锦缎宝设。莫说崔家本身未必入得眼,崔相位极人臣这么些年,也见得惯了。   崔相宜却不知为何多看了眼,顿了顿脚,聆泉会意跟上一步,“这会儿就过去么?”   虽然是亲姐弟,但阿七已经将至弱冠,若不是很着急的事,还是该尽量避免入夜之后再见面。   崔府数百年的基业,大约在北朝已无人能望向背,但家风自来严谨低调,就府中装饰,也只是黑白二色的端严肃穆,很快主仆数人就行到后院回廊之下。   倚着廊柱打盹的几个小子,听见脚步声吓得忙挺得笔直,见只是大娘,又都稍松了口气,上前笑着问了好,“七郎正在用功呢。”   聆泉仿佛听见什么极好笑的事,忍不住嘴角勾了勾,“还不开门?”   几个小子来不及叫一声,期期艾艾犹犹豫豫推开门,见崔七头发悬在房梁上,手里还捧着卷子挡住大半张脸,仿佛极其认真地夜读着,连几人进来都不为所动,倒是松了口气,还好没又被抓个现行。   聆泉见了这情景也有些诧异,只当真转了性了,只崔相宜不为所动,两三步走到他跟前把那书扯了,阿七那眼皮像被碰到机枢一样抖了抖,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念完还仿佛余韵悠长地摇摇头长叹一声,这才如入定老僧睁开眼睛来,见是阿姐,愣了下也就站起来行礼,“阿姐……阿姐这么快回来了?”   崔相宜盯着他嘴角那串晶亮的口水,也实在是没有兴致戳穿他的自欺欺人,叫聆泉扔了块帕子。   崔七有些讪讪地下意识抹了抹嘴角,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嘿然一笑,正要说什么,聆泉已叫人把那东西抬了进来,崔七笑得眼睛看不见,“啊呦圣人也太客气了,还特为给小舅子准备……”   话未说完被阿姐冷如刀锋的眼神冻得咬了下舌尖,崔七终于觉得自己出言有些冒失,咳了声,自己把那匣子打开来,不由微微诧异。   “诶?”   崔七有些不明所以地把那弓举在手里,看着张半新不旧的,触手倒是不错。   圣人果真体察下情,是想解救他于苦海之中?崔七感动得只差遥祝万寿,其实心里想试试趁手不趁手,带出去叫那些没见识的小子们看看,但余光瞥见阿姐分明脸上阴云密布,忙收了一点点窃喜,皱眉仿佛扔毒蛇似的扔了回去,摇头道,“我已决心洗心革面攻读经史……”虽是不忍也只得咬咬牙“阿姐把这都拿走吧。”   崔相宜皱眉,跟他说话偏就比旁人费好几倍的劲。   若非太后亲自吩咐,实在半个字也不想和这个神经多说,压着想揍他一顿把这脑子敲开了看看装了多少浆糊的冲动,“你再仔细看看。”   别说崔相本人了,崔七母亲虽然出身武将之家,但好歹也算有些算计……若非家规自来严谨,实在靠叫人忍不住怀疑后娘的忠贞。这到底是像了谁?   崔七摸不着头脑,凑近了看了半天,这才有些恍然,“哦这是一对弓……还有一张呢?”   崔相宜看他终于没有不可救药,冷着脸微微颔首,“就这几天的事,你自己留神预备着,那娘子样貌脾气都好,却不见得是个好相处……你好好伺候着,有不是的地方,仔细你的皮痒!”   崔七咬咬牙,早知道回来要沦落到出卖色相换个片刻自由,当日怎么也要赖在凉州大营不回来。   当下不痛不痒地哼了声,听着后半句挑挑眉,阿姐真是贴心,还怕他想不到是怎么?   不乐意归不乐意,但这条件着实开得他心动,别说是好歹是个女的,就是头母猪他也狠不下心不去啊!   崔相宜看着他乐得一脸憋不住的笑只差写着“放心放心我一定好好‘关照’这位娘子”,皱眉,仿佛觉得还不够,又添了把火,“若哄人开心了,你还可借人的名头多出去放放风……旁的话我也不多说了,你自己掂量着吧。”   说完就不理他,拂袖去了,脸虽还端着,她其实心里松了口气。   若真是想这两人能成,就绝不会说这样叫人心生厌烦的话了。   阿七虽然性子单纯,却偏偏是个叫他往东非要往西的倔驴脾气,何况这样威逼利诱着……不过阿谢当然也不是个吃素的,真要不对付起来,到底谁灰头土脸还真说不准。   阿崔想着阿谢那张淡淡然的脸,实在想象不到这两人能凑到一块儿的情形,挑挑眉,未免觉得姑母有些过于谨慎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又到周末~\(≧▽≦)/~啦啦啦 翻滚求包养(づ ̄ 3 ̄)づ~~~ ☆、杖刑   阿崔走后才两天,这日起来就恍恍惚惚的。   她扶着额头撑起来,缓了缓劲,看着头顶依然陌生的青纱帐,想起来这是在嘉福殿的后院……她对环境的反应总是慢半拍,前几日都不曾觉得这深宫之中与以前的居所有什么不同,不过是从一个笼子换到一个更大的笼子,不是么?   她闭着眼睛在榻上缓了缓,还觉得有些清醒,干脆用手按了按下颌那伤处,登时疼得一激灵。   该去给殿下预备早膳请早安了。   挣扎着起来,手脚却不太好使,脚下像踩着云一样也就算了,不知怎么就连眉毛都画得不太利索。   阿谢皱眉重画了两遍,还是觉得有的歪,但却顾不得了,又匆忙敷了胭脂。虽然烧得脸庞发红,但这样浓重的脂粉压着,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来。   临走却不由又重新揽镜看了看,下颌那道并不很深的伤口,却还像才破一样不肯合拢,索性她平日多低着头,这几天倒也一直无人发觉。   她自以为装的若无其事,却怎么瞒得过旁人的眼睛,见她几次说话不太对劲,身边跟着的膳房的婆子试探着碰了下她的手,哎呦一声,见周遭有人砍过来,这才咳了声,不经意地避开半步,小声对阿谢道,“娘子烧成这样了,哪能还在这站着吹风?赶紧去躺躺罢。”   阿谢心里觉得站久了眼前有的发黑,笑笑摆摆手,“不碍事的。”   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还能倒在这不成?   那婆子摇摇头,正要再劝,眼见钟大监跨过门槛已经走过来,就不太方便再说,自觉咳了声,往边上走开了。   钟大监进门与人交代几句,便径直朝阿谢走了过来,阿谢心里觉得不好,怕不是刚才还是听见了,果然听他面上并没有什么多的表情,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娘子是不舒服?”   钟大监虽是内侍,到底不便像婆子那样动作,但阿谢也确实当着面扯谎,只好老实回道,“只是有些发热。”   钟大监大约点点头,“与阿金说一声,回去歇罢。”   阿谢却不能还有些犹豫……刚来三天就告病假,到底说出去不好听,过了几张嘴,指不定传成什么样呢。   她这番进宫来,虽则都拉了阿崔做面上功夫,但是多少人看着她夜里被圣人送上山,就算不知道还有式乾殿那一节,这也已经够传得沸沸扬扬了。   何况她还姓谢。   她明白一走近膳堂,用膳的婆子们忽然微微一静,彼此拿眼光示意噤声的神情。   她就算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错,话柄也已经够多了。这些话不见得真能伤人,但若在殿下耳边吹风吹得久了,却就难免生出什么事来。   因此她虽然确实体力不济,却还想再咬咬牙,撑过早膳,左右太后用过早膳就要去诵经,可以歇上半天。   钟大监一句话却让她不能不打消了念头。   “娘子是在殿下跟前侍奉的。”   钟大监在“跟前”上稍稍加重,说着看了她一眼,便仍领着人巡视旁的去了。   阿谢听着这半句藏头露尾的话,只好停住脚,这确实也是,若是过了病气给太后……到底太后上了年纪身子,若有些什么,这不是闹着玩的。   金姑姑听了头也不抬,声音淡淡的,说的话和钟大监如出一辙,“病了就歇去吧。”说着要叫太医院去问诊。   阿谢怎么敢,就算金姑姑真是好意,她是什么身份,也敢起动太医院么?忙谢了辞道“只是小小风寒,并不要紧,睡一觉就好了……烦姑姑在殿下面前代我说一声,小恙都算不得,请她老人家不必放在心上。”   金姑姑见她这么说,也不强求,点点头,本就忙得脚不点地,便不再理会,几个外头的婆子见缝插针接连不断地说着事,阿谢见她忙成这样,也就自己低头回去了。   这会儿该早班的都出门了,夜班换下来的也早就用了些早饭,蒙头呼呼大睡起来,阿谢沿路走回去,一溜排开的院子里没甚么声响。   她正要穿过前排往后头去,就听个刻意压低的声音,“你在前头见着没……”   阿谢虽然烧得厉害,但不用想也知道说的正是她。   另一个仿佛有些耳熟的老迈声音,压抑着的轻蔑嘲笑,低声道,“我看这手段,还不如先头那位呢……”   她略无波澜的眸光微垂下,仿佛不曾听见样的,如常无声无息地走了过去。   别说她这会儿被一点点风吹着就几乎忍不住打寒噤,就算是平时,她也没有兴趣停下来听这些闲言碎语。   她不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方才咬牙撑着还不觉得,这会儿缩到还没凉透的被窝里,却忍不住浑身瑟瑟发抖,整个人蜷成虾米,盯着那床边簇簇火苗,上下牙分明打架,很努力地一遍遍骗自己这屋里热得要命,却挡不住心底分明想把手脚伸进火盆里去的幻觉。   良久她似乎终于有些缓解,或者只是间歇的缓和,总之终于长长的有些发抖地舒了口气,   这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熬日子。   反正是告了假,索性扯上被子睡他个昏天地暗。   烧成这样往前头去,可不也叫人觉得矫情又晦气。   反正这会儿这么病着,怎样都是招人话柄,阿谢再三催眠自己,睡一觉就好了。   她细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浅一弯阴影,早些好起来,往后把这坏映像改了的时候还多着呢。   迷迷糊糊中还觉得伤口刺痛,大约是早上那一下下手有些狠,不知为什么想起那精致的描金瓶子来,看着倒像是灵丹妙药,阿谢昏昏沉沉地在心里想着,原来宫廷的伤药,也就不过如此了。   她本就多梦,病起来更是要命,可不知怎么忽然就猛地觉得腿抽了一下筋,仿佛出了一身冷汗,顿了顿,才觉得身边说不出的寂静。   往常这时候虽然院子里没多少人,可也该有些进出的动静。   她慢慢又放松下来,揉了揉眼睛,大约出了些汗,额头上自己摸着觉得像是降了些许温度,只觉得嘴唇上干得要裂开,想要撑坐起来喝点水。   她才将茶壶举起来,便听院子外不远处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她本来手上没力气,叫着惨叫吓得手一抖没握住,却没听到预料中的青瓷壶粉身碎骨的声音,幸好是摔在地毯上。   阿谢还没缓过神来,就听“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了,一个满脸血痕的疯婆子摇摇晃晃扑过来。   阿谢病中反应有些慢,也没料到那显然有些发福的婆子三两步风一样就扑到眼前来,才猛然退了一步,反叫那婆子扑了了个空。身后几个人晚了一步进来没曾拦住,趁着一顿的功夫,已利索地将那婆子的手死死剪在背后,一脸晦气地喝着那婆子,“作死惊动娘子?!”   说着就有人将白绳条拿了出来,要将那婆子嘴扎住,那疯婆子怎么肯,拼命晃着有些发福的身子,双目通红地朝着阿谢喊道,“娘子救命、娘子救命……”   阿谢不由皱眉。   门外的风毫不客气灌进来,将屋子里勉强维持的暖意登时冲散。   她几乎没忍住战了战,随即维持住了神色,看着一群甚至顾不得打声招呼的婆子们……方才大约也就是因为这动静醒的吧?   那婆子口口声声喊着救命,却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这可要她怎样救呢?   阿谢心中淡淡一笑,不忍地皱眉,看了要动手的那几个姑子一眼,那些人不由有些犹豫,“这不是娘子该过问的事。”   阿谢脸色有些苍白,连带着笑起来也觉得虚浮,并不理那几个动手的婆子,单单朝着为首那姑姑笑道,“若不闯到这屋子里头了来,我也不开这口的。”   息姑姑看了她一眼,知道是叫人抓了把柄,自己没看好人,竟叫跑到这里来了。这娘子病着,这话里的锋芒却还比平日更盛些,眼中波光一闪,斟酌了下,大约交代一句,“这几人在背后妄议滋事,叫抓了现行,正要押下去受罚。”   阿谢听了点点头,她那句话也就能榨出这么些信息来,看那婆子一脸看希望之光的样子看着她,皲裂的双唇却紧抿。   若是果真当着她面说些什么,她或许还愿意开口一两句,见这婆子一面是想自己开口,一面又不愿得罪那头,哪有这样好事呢?   阿谢安抚地朝她笑了笑,“婆婆放心……若是查出并无过错,金姑姑必定不会错罚了您。”   那婆子老眼登时又唬得红了起来,脸上惶恐得没法,阿谢勾了勾嘴角,一脸遗憾地退开一步,“既如此,那,不打扰姑姑公干了。”   那婆子怎么肯,见绳子要捆到手上来,拼命挣得三四个人也按不住。   阿谢还是微微含笑看着,一身寝衣负手而立,堪堪站在那婆子腿脚蹬不着的位置。   这么大力气,怪不得能挣脱了人跑到这院里来。   那婆子这会儿知道后悔,想扯着阿谢的袖子说什么了,“我们不要紧,娘子可千万当心……”心字还没出口,面上已经挨了狠狠一巴掌,登时高起来了一块。   那掌刑的姑姑面若寒霜地剜了眼,原见着老物还算识相,想留些脸面,此刻也不必想了。   边上人也顾不得阿谢就在边上了,低低呵斥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还嫌浑话说少了?!”再闹下去自己都要完,几人不敢念着什么旧日的情分,登时用白布把那婆子嘴塞得严严实实,那婆子浑身忍不住发抖,手臂上下却都被死死箍住一动动不得,急的两行浊泪都流了出来。   掌刑姑姑这才转身朝着还是一身寝衣负手冷眼看着的阿谢,虽是满意她的识趣,可也难免讶异于她小小年纪这样刻薄冷情的心性,便还是依着礼数,面色平静端肃,“就不多扰娘子安歇了。”   说着也不想有生什么变故,袖子一挥,便要将那老妪拖了出去。   阿谢看着几人正要走出,却微微一笑,把衣架上的外罩衣服披上了,“姑姑稍待,我与您同去。”   走在最后的息姑姑已经一脚跨了出去,听了不由顿了顿,转身笑着看她,“娘子还在病中,外头天气风寒,娘子还是莫要出门的好。”   阿谢只当不明白其中的警告意味,门开着,她虽已经将外衣系带都系上,那无孔不入的风钻进袖中来,手心分明滚烫,却被激得差点打个寒噤。   她其实并没有太合适出面的理由,毕竟初来乍到,就对这些指手画脚的,何况这事明面上是为了维护自己声誉。   她也并不觉得自己是如何善良的人,也不愿意背负这样沉重的声名而活。   但式乾殿因她而死的人已经够多。   大约是寡情冷漠到极致,才能将这些人事毫不加感情因素的考虑进去。   息姑姑见她含着笑,貌若谦恭,却一些儿停下的意思也没有,并不恼,只笑着加一句,“娘子若出去见了风,回来更厉害了,岂不叫殿下忧心?”   阿谢已经披上太后新赐下的黑裘,吸了吸堵得厉害的鼻子,这姑子说的很句句在理,她却只是笑笑,“姑姑是希望我自己过去呢?还是同姑姑一道去?”   那惨叫声在安静的下午实在是清晰,就算没有息姑姑在前面领着,也不怕找错了地方。   阿谢临出门不忘看了下时辰,还是午后太后在经堂的点,大约金姑姑也并不想真把这事闹大了。   那两边旁观的人见着息姑姑带着阿谢绑着那漏网的婆子往这里走来,很快转过目光不看她们,低头抿唇沉默。   仿佛躲瘟疫一般,往席子边上挪了挪,自觉地让开了一条小道。   阿谢心里明白,式乾殿的消息就算不曾走漏,但是她第二天来,前夜式乾殿就死了那么些人,如何不叫人往她身上想?   就算不敢想她曾在帝寝和圣人相遇,那李成一干冤魂也多半因为她而触怒了圣人。   李成虽不见得怎么得人心,但死了的那几十个内侍女官呢?难免那些相识的,有兔死狐悲的心,同仇敌忾来对她这个。   或许原来还顾忌着圣人的震怒,压在心里不敢说,但这几日仿佛也没见着什么特别的,这敬畏的心不由就消了好些……却又在这儿生起事来。   阿谢面色淡淡,也不看那刚被抓回来的老婆子已经被按下去狠狠地补了十来棒,径直往金姑姑那边走。   金姑姑却还面无波澜地盯着场中被打的几人,见息姑姑领着阿谢前来,只淡淡扫了眼息姑姑,看也不看阿谢一眼。   虽顾了体面留了小衣打的,薄薄一层却哪经得起这又狠又慢的几十下?这会儿连皮肉早都烂的翻开,也分不清了。尤其是在最里头一圈的人,分明看得直欲作呕,可别说侧一侧身子了,连眼睛也不敢不看一下。   阿谢隔得远看不太真切,但听着被打的个几人已经是连叫都没什么力气,一眼看过去,昏死了的又重新拿冷水浇了接着打,尤其是方才闯入她卧室的那个,这些个行刑的婆子当着金姑姑的面岂有不卖力的道理,很快几十棒下去,就打得剩一口气了。   金姑姑却还一脸冷淡,没有一声要喊停的意思。   她在台上往下看才发现,下头围了乌泱泱几百号的人,想是叫了整个嘉福殿及周遭空置的宣光诸殿的人都过来观刑。   金姑姑身后站着的几人,也都如金姑姑一般铁青脸色,并没有要开口劝解半句,想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阿谢不由暗暗皱眉,怪不得聆泉抬出金姑姑来,把那俩婆子唬成那样。   金姑姑当做没有看见她,她自己慢慢上前去,立到金姑姑身侧,欠身礼了礼,轻声叫了句“金姑姑。”   金姑姑还只冷冷看着场中草席上血污横流,仿佛在嫌弃这些不洁之物污秽了青石雕花的地砖,头也不回,声音又是另一种叫人骨头里冻住的冷意,仿佛昨晚在佛堂跪着忏悔的全然是另一人,“病好了?”    ☆、娇花   阿谢分明觉得她对自己的冷,又与对旁人不同……这样不加掩饰的嫌恶。   她知道自己此刻脸色并不好看,但金姑姑显然对她病中还甩开人跑出来并不满意,她没法驳,只好避而不答,慢慢跪坐在冰凉的地砖上,饶是穿得厚,花纹却还硌得膝盖有些疼,“请姑姑手下留情。”   她此刻的面子并不够说“请姑姑看在阿谢面上”这种话。   金姑姑看了她一眼,“你以为这是在哪?”   随即又随意地转回去,接过姑子捧了杯热茶来放在手心,“扰乱行刑与之同罪,谢娘子。念在你是初到,或者有所不知……现在开始慎言,也还不晚。”   阿谢听她叫自己“谢娘子”,说不出的有些别扭。   金姑姑的话是叫自己知难而退的意思,又或者换了旁人,这会儿已经拖下去一道打了,这从周遭人怨愤的眼光中就能猜到一二。   阿谢知道没有退路。   若不来也罢,既来,还叫人又挑拨一遭……这一步迈出,只有按原先的计划了。   她来前已想好说辞,此刻并不慌,“我拙陋的想法,姑姑随意一听。”   金姑姑见她居然不以为意,果真是将她手中法典当是吃素的,嘴角冷笑,却摆了摆手,叫人先停了棍棒。   阿谢看着中间几人逢这间隙,却连头也抬不了一下,大约救下来也好不了多久了。   她目光转回时却还冷静,“我想姑姑本意是要警戒殿中,这几位经此一事也够受些教训,想来必定不会再犯。再者这几人伤了死了还在其次,无谓惊动到殿下……何况不日就是殿下千秋,金姑姑一心侍奉殿下,必定想着要为殿下积福添寿,何不就饶过她们一回?”   金姑姑听着,鼻子里出了声冷气,余光朝刑场一瞥,那厚重的板子登时落下,除了打在皮肉上一声声的闷响外,已经连呼痛都喊不出了。   “我还以为你会有什么新鲜的说辞。”   阿谢跪在地上抬起头来,她知道她的话并不像听起来那么温和,其中的暗刺,金姑姑必定也是听出来了,却全然不以为意……甚至还隐隐鼓动她去太后跟前揭了这事的意思么?   她病是病着,可神思还清醒,一时想不明白其中关系,更不曾想到金姑姑这样一些余地也无,只好笑了笑,“姑姑行事自有公正,我失言了。”   金姑姑仿佛早猜到她有后话,默然等着她说下去。   “论资历,在场几位姑姑都是前辈,原本轮不到我这个初来乍到的指手画脚……可若我此刻不说,日后听那些没胆的背后议论姑姑徇私,阿谢却做不到。”   金姑姑身后几人原本还一副冷然旁观的神情,听她这么说却不由有不笃定了,手底下那么些人,总不可能个个都干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时若扯出来,自然又不一样了。   心里虽是有些七上八下,不知道谁要触这个晦气,但面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副“也不知道谁这么管教不力”的样子。   金昔手中的茶才斟出片刻,被风这么一吹,已经有些凉意,话中似也被这凉茶染得微苦,“娘子想的周全。还有什么话,一并说出来听听。”   阿谢仿佛听不出她这话里的讽刺意思,拿眼光扫了眼金姑姑身后的一脸正气的四人此刻都不时得往她这里瞟来。   其实可以再多吊会儿胃口,如果不是她眼前已经漫起些星星点点的不该有的光点的话。   她挑眉微笑,最终目光落在对着站在下手些的、长脸瘦削的姑子身上,平稳声音,并不能透露出她此刻真实的感受,“钱姑姑手下的司婆,今晨可是轮空?”   其余几人都是不动声色松了口气,齐齐望向不幸中标了的钱姑姑。不见得有什么罚,但总归是掉脸面的事。   钱姑姑原本就生地黑,此刻沉了脸色也不觉得和平时有什么差别,鼻子里出了声冷气,“白日里用得着灯的,也就那几处,自然多半要晚间才上值。”   阿谢挑挑眉,钱姑姑虽则这么说了,却知这事不是这样若有若无地推一句就能了,还是沉声喝道,“司婆?!”   司婆坐在人群中,听到阿谢那么说就有些抖了,这时却不能不颤巍巍地出列跪下,“老奴在。”   便听郤姑姑铁锈般的声音漠然问道,“你昨晚当值,今早几时回的院子?都做了什么见了谁?”   司婆大约这辈子也还不曾这么众目睽睽之下等着受罚,这会儿抖得像秋风落叶似的,却知道咬死了,“今早从收了灯烛已是晚了,膳房已收了,隔壁的王娘子正给我带了些糕点,就问了声好。”   “还说了些什么?”   那婆子仿佛努力想了想,却忽然连连磕起头来,“就谢了声,给王娘子看了眼预备的万寿的礼……都是些平常的闲话,实在也不能每句都记得了。”   “婆婆不如直接说,是我污蔑你。”   阿谢微微含着笑,这半晌功夫,连这样寒冷的风也不能再叫她清醒,反正目的也已经达到,不如早些见好就收。   便也不再进一步逼问,淡淡笑着朝金姑姑欠了欠身,“我确实也没有更多的证据了,还请姑姑裁决罢。”   说罢也不等金姑姑沉思完,就转身起来,拎着裙子要走下台去。   站着比坐定无疑更耗费气力,完全看不见之前,她必须要给自己多留些时间。   余光扫过场中诸人神色分明复杂起来,她也已经顾不得再把嘴角勾起多少。   本来金姑姑打得一手借刀杀人的算盘,明是警告诸人当年禁密还不曾松,是维护阿谢,然而此事之后后受影响最深的是谁?   她要与寻常内侍打交道的时候总多着,这里面的能玩的多着呢,明面上不一定看得出来,什么时候被绊了都不知道,虽大约伤不得筋骨,可也够受的了。   但只是小小的一个插曲而已,也不需要真致人死地,往后还得来往不是,也没必要这么早就撕破脸。   这几句话,已经够将人心翻转了……若是秉公执法也没人能有话说,可若是假公济私、用旁人的死活来敲打人呢?   谁都不能保证自己不会是下一个。   金姑姑虽在高位多年,但日日侍候太后的人,眼色却怎么不越发锐利?眼看坐着的上百人分明脸上就写了“不服”两字,岂能由她这样点了火就走?   金昔冷然低笑了声正要开口,余光却瞥见院墙外一抹玄色身影,转眼看着阿谢的神情便又诡谲起来,话到舌尖又转了转。   阿谢听见那声笑,心里一动,觉得还是走得慢了,就听金昔冷淡得如白水毫无味道的声音,“这婆子不记得了,娘子提点她两句。”   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在阿谢却无异于刀锋,迫得她不得不将下巴抬起来,只能停下脚,恭敬地转过身来,嘴角勉强还能保持微笑。   “出她之口入我之耳,就算再有人听见,想来也不会有人站出来替我作证……我再说什么,也就是空口无凭。”   金姑姑的笑看似端庄,在她仿佛却是冬日凛风,吹得她捏紧了手才忍住不曾一颤,便听那毒泉般晦涩的声音缓缓道,“娘子既信我,我今日定要给娘子这个公道……”   阿谢努力睁大了眼睛,觉得眼前有些晃动,金姑姑的嘴似乎还在一张一合地说什么,却仿佛猛地站了起来。   她有些勉强地张了张口,然而这片刻间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还努力的想自我安慰撑过去就好了,脚下却不停使唤,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眼前登时黑了。   然而似乎没有人发现她的异常,没有人上来扶。   阿谢眼前还是漆黑一片,但是这么手撑着撑了片刻,耳力倒是先于视力先回来。   她听见山呼最后的“陛下”两个字,心头一凛,迎驾的声音已经很快落下,她不知他从哪个方向来,可不能再犹豫,只能匆忙将头低下去拜倒在地。   索性大家都伏在地上,也无人能察觉她此刻的异样。   她额头贴在冰凉的地面,慢慢听见銮驾由远而近,她不觉得圣人能看着这一篇混乱视若无睹。   果然圣驾就停了下来。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   听着那串足音越来越近,她一着急,方才稍微回来的一些些光亮又重新离她而去。   而圣人已经停到了自己面前。   她硬着头皮又拜了一遍,声音连自己都有些听不下去,两句话把情况一带而过,不忘加一句,“金姑姑已教训过了。”   而跪在她不远处的金姑姑,眼风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居然也一拜倒地,默认了到此为止的意思,没再说什么。   说到底撕破脸了都不好看。   阿谢看不见,见没有异言,也知道侥幸赌赢了,但却不能松了绷着的这口气。   她微弱的光感,能觉得圣人还在眼前遮住了光,只能挺直了脊背。   她不是不可以示弱。   弱者使人同情,但此刻并不是个很好的时机……何况她打心眼里知道圣人于她的态度并不像外间看来的友爱。   再退一步,就只有圣人再也罢了,金姑姑等这么些毒辣的眼睛都盯着呢,这会儿再圣人面前露了什么不舒服,明儿指不定能传成什么鬼样子。   故意让圣人看见嘉福殿虐待她?……或者故意装柔弱勾引圣人?   她不见得觉得太后就会相信,但这罪名确实也太大。   只是一场悄没声息的病,原本想着在屋里捂两天就过去了,谁想到能闹成这样,倒像是她自己故意设计似的。   高衍分明脸色发青,然而声音倒不像脸色那般可怕,只是有些冷淡,“你有这闲功夫,不若往太极殿多看些书。”   阿谢垂头不答。   这尊大神却如铁塔般在她跟前矗立着,仿佛要故意折磨她一般,侧头看了她一眼,居然开始扯起了闲篇,“以前都读过什么书?”   说着,那玄色锦袖中修长的双手缓缓伸出,有些犹豫地,在她眼前晃了晃,她那双平日极清澈的眼眸却没有该有的反应。   旁人早看出她大约今日身子不适,但也着实没想到晕眩到已经不能视物……看着圣人的脸色,不由替她捏把汗,偏偏那个祸到临头的还不自知。   阿谢前头还能听明白些,后面的真是一个字也没听清。   她勉强绷着一口气,只能觉得眼前影影绰绰晃得厉害,耳边又是一阵毫无规律的杂音,能大约觉得是他在说话,可是说了什么,却实在超出她的感知范围了。   心里叹气,隐约明白这下是真要完。   原本还想再挣扎一下黑暗安静的诱惑,忽听耳边一声巨响,她听不出是什么,可一惊之下,脑子里那绷紧的弦仿佛再承受不住这样的,“嗡”的一声断了。   身子终于不识相地应声倒了下去,不出意外落到一个还算温暖的怀抱里。   真巧啊,前头好端端站了大半天没事,圣驾一来,要死不死地装了半天,娇娇气气地倒下了。   ……别说别人看着,她自个想想前后,都觉得能被自己的恶心到。   这都干的什么事。   她只来得及想快掉个坑让她把自己埋起来吧,然后世界就如她所愿地安静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阿谢:……我真的是朵霸王花,你们怎么都不相信呢? ☆、师傅   毕竟年轻,恢复的很快,阿谢没几日仿佛又没事人似的,除了那日倒在金姑姑怀里闹得鸡飞狗跳还惊动了医正,到了也没见说有什么严重的病症。   太后倒是还一如既往地待她,这也是意料中的,只是后宫诸人对她的颜色分明又有不同,也还当不曾觉得一样笑脸相待。   慢慢地风平浪静,往绣司转了几次,倒是把心里另一桩事、崔大娘说的太后的寿辰想出了些眉目。   虽然还有个把月,但这准备起来却也要些功夫。   本就身无长物,她大约拿得出手的只有针线,但论针线,就算在宫外,比她好的也海了去了,何况这高手云集的绣司。   自然还是要在立意上头动脑筋。   她正琢磨着什么时候是该再去找圣人一趟,这事说起来还需他高抬贵手……可……算了还是过两天再说好了,前天还被虐得不够么?   阿谢养病那两日,有多话的婆子来耳边饶舌,说来说去无非就是如何如何看重要多保重身体云云,她直接过滤掉那些没营养的话,七拼八凑的,总算把圣人当日最后几句话拼得完整。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   为了表示对圣人的尊重,她能出门了就往太极殿书库走了一趟,装模作样地看了大半晚上书,她回去还可惜圣人没见着她认真学习的样子,谁想这第二天就……叫人送了堆得跟小山高的书,叫她读完了再来交流交流心得体会。   阿谢真是不想形容收到那一堆又长又重的大卷子的心情,然而还不得不一脸“我喜欢我特别喜欢”受宠若惊的谢恩。   下次见着殷医正,要跟他请教请教,有没有一种病是见着字就头疼的,她好跟圣人说道说道,适当减免一下刑罚。   阿谢一脚跨过门槛,朝金姑姑欠身致意,两人目光一碰,彼此都像没事人似地转开,阿谢走进来看着嘴角几乎抿不住笑意的太后,眼角几乎一跳。   当下将抱来的几张花样子放在一边,坐到太后身边来,一脸天真无邪地笑。   崔太后先瞧了眼她拿来的花样子,点点头,“好是好,也别整日对着绣架子,我哪就缺这些了?你有这心,叫绣司做去就是了。”   阿谢眉眼弯弯,笑着应了。   崔太后却知她多半怕是只应一声,回头该怎么还怎么的,嗔了她一眼,摇摇头,却仿佛恰好想到似的,“正巧绣司刚送了你的衣服来,你正好换了试试,若有不合适的,正好就改了。”   说着就叫阿谢放了手里的东西进去换了。   阿谢没来得及奇怪好端端地又做什么衣服,打开来忍不住讶异于太后如此不同常人的审美……一身干练而不乏闷骚的深紫袍裤。   不过总是比绣司前两天送来的粉得几乎冒泡泡的时新宫装要顺眼得多了。   马上多颠簸,宫人拿了素帛来要与阿谢缠上,然而解得只剩小衣,两个手捧白练的宫人却有些尴尬地对望了眼。   这是冬日,平日里阿谢衣服穿的厚,倒也并不很明显。   这、这……还需要裹束带吗?   两个人很快交换了眼色,心领神会地还是一本正经与阿谢缠上,仿佛真的有这个需要似的。   阿谢被猛地勒得几乎喘不过气,只好将脊背挺得直直的。   这里并没有镜子,等半晌都倒腾完了,阿谢低头看看,毫无阻碍地从胸口一眼望到了脚尖,浑身裹得紧紧的,就如裹粽子一般,袖口脚腕都扎了线。   太后见她出来也是一怔,面上如春风吹皱湖面,很快恢复到平时慈爱笑意,“你这样打扮,倒也……英姿飒爽。”   阿谢勉强一脸平静地朝太后笑笑,走到前来,心道您说英俊潇洒我更高兴。   阿谢只咬咬牙当彩衣娱亲了,在太后身前转了圈就想进去脱了,却叫崔太后笑着拦住了,“别急,既是换了,正好叫姑子给你梳个配骑马的发式……陛下同你说了不曾?”   由不得阿谢退阻,几个婆子已经将她按到妆台前坐定,在肩上罩了块方巾,拆头发的拆头发,扫脂粉的扫脂粉,不由分说就替她梳弄起来。   太后满意地看着铜镜她面上红妆一点点堆起来,不紧不慢叫人抬了个匣子来,塞到阿谢手里。   阿谢有些疑惑地打开来,还没来得及意外,就听太后温和的声音道,“后日不必来请安了,用了早膳直接去上苑找你师傅去,或是去上苑用也行。”   太后看她不知所措地拿反了那张弓,嘴角微微一勾。   阿谢终于听着说道正事上,摸着那滑溜溜的弓角,心里早就一片哀鸿遍野。   什么事能要紧得连请安都不必了?她面上笑容有些复杂,谢过两位费心,却还有些期期艾艾地,“不知道能不能再问一句?”   太后笑睨了她一眼。   阿谢见默认了,咳了声,斟酌了下措辞,当下轻声问了句,“若是请军中实职的将领,怕误了军中正事,该是请个退居在家的老先生罢?倒不知这位先生高寿?家中是何等情况?初次拜师,虽有殿下的礼数,阿谢也想另备些私礼。”   如果是正经地要她学骑射,又是上头亲自点的人,水平自然不能太差了,但这些水平不差的人中,一多半是正当壮年的、在军中供职的,也不合适三天两日来教她,也只有老成些的了……可真只是这样么?   去见个头发花白的大爷,要叫她穿得这么闷骚、太后还亲自看着梳头?   骗鬼吧。   她这病才好了几天,就是着急要嫁了她,也不必急成这样?   太后笑得眯了眯眼睛,指尖点了点她的额头,“就你精怪,一句话还非得绕三绕的……知道还这么心急?”   阿谢抿着唇揉了揉额头,话点到了,不好再多说,只能眼睛巴巴地盯着太后,太后只得抿唇莞尔,“我这大年纪了,早不知军中谁的技艺算好些,你既想知道,去问给你挑师傅的圣人。”   阿谢苦笑不说话。   可这锅甩得可够快的……她不就是不敢去和高衍讨价还价么?何况这会儿,简直是自投罗网。   原本以为高衍要留她在宫里多待一阵,当个挡箭牌,不希望她这么快就嫁出去的,但听太后的意思,却又并不像了。   若跟太后说无心嫁人只想一辈子承欢膝下,太后也必定要推出谢皇后来,她是谢氏世上唯一血裔,不能耽误她人生大事云云。   不过具体是哪个倒霉孩子倒可以先放放,反正听着口气是躲不掉的了,还是逃了现下的祸事要紧。   她刚要笑她也没那么大兴趣、不用问了,太后却挑挑眉,拨了拨她头上的珍珠对钗,“正好南边新进了秋梨来,前日他走得快不曾分他些,现熬了梨汤,你这会儿给他送去,也叫他看看你这身衣裳如何。”   阿谢的话被堵在舌尖,有点咽不下。   什么叫天要亡我。   可既说起这,倒是有个事要跟太后报备过。   原本也不要紧,可先有了前几日鸡飞狗跳到让圣人亲自召太医来的事,就不能不小心地提一提。   崔氏看着她一脸谨慎的样子笑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本你们也该亲厚些”,看着阿谢这副打扮,不知怎么就眼角细纹都笑得微颤。   她实在是不大习惯这到处都紧绷绷的衣服,浑身线条一览无余。其实就是她身材又长又扁想跟竹竿,若是崔大娘穿着,一定是好看的,阿谢叹气,不过幸好有个帏帽,叫人看就叫人看吧,反正她自己看不见别人是什么眼神。   不多时走到巍峨的太极殿下,她第一次白日来这,也没甚心思仔细观赏成排的威严宫阙和守卫,叫两个娘子去耳房等着,自己提着食盒走上阶去。   等了会儿,梨汤很快有人收了,内侍却回说圣人正有要事请娘子自便,阿谢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只差笑得眯起眼睛来谢谢这位小哥,原本抬脚要走,想着他这会儿反正忙不过来,大约也顾不得她,便叫两个跟着的先回了,说自己要先往书库转一圈。   她捧了高高一摞书,书司值守的知道是圣人交代过的,也并不多看一眼。   正翻得津津有味,忽然门就被推开了,阿谢看着那深青袍服的内侍屈身进来,手在案底下不由一颤,克制住条件反射想要猛地合上卷子的冲动,慢慢抬起头,平静地问了声那式乾殿前来传话的内侍。   小隔间很窄,只要那个内侍再往前两步,就能看清楚她手里握着的卷子……一点脚步声都没有,或者是她太投入了么?   幸好那内侍垂了目光停在帘子下欠身道,“陛下有请。”   他说完就站在原地不动,显然是圣人已经在候着的意思,阿谢不知他怎么突然就又有空了,可不能不答应,很快地把那卷子随便往里一插,临出门随□□代句把书给她留着,只好跟着那内侍走过去了。   东堂到正殿另有单独连接的廊桥,也不必另外出殿再吹一遭风。   阿谢静静地跟着他走过去,已经是这样了,再紧张也不能有什么用,慢慢深吸了口气,平复心境,告诉自己不过是个巧合。   就算不是,也只能硬着头皮当做是。   见她来到,两侧婆子弯腰将移门拉开来,卷起帘子,里面的暖气和合香气味登时溢了出来,仿佛能抚平所有的不快。   这还是她第一回来太极正殿,正儿八经地接受皇帝召见,可这会儿她却实在没什么心思观察这帝国核心的政事堂。   阿谢等着人通报过,才慢慢弯腰进去,圣人手里捧着手札,并不曾放下来多看她一眼,只是有婆子无声地在圣人的小案对面铺了张席,阿谢坐定了重新行过面圣的大礼,圣人这才稍稍点了点头。   仿佛对她这样时新的着装也并不觉特别在意,阿谢这才微微松了口气,还好没那么尴尬。   “熬的汤不错。”   仿佛打她进来,殿中就隐约漫着清浅的梨香,她自己却有点后知后觉。   阿谢看了他边上的食盒仿佛没打开,但他这话却仿佛理解成自己做的了,难得圣人找到一个可以夸她的地方,她很想含糊过去,想了想还是觉得太过可耻。   于是老老实实回道,“要是后厨师傅手艺差些,殿下也不能叫我往您这里来。”   高衍手中朱笔顿了顿,睨了她一眼,仿佛嫌弃她的不识趣,“我说了是你做的?”   阿谢尴尬,知道多话了,未能领会圣人美意,所谓言多必失,干脆闭上嘴。   既然说起梨汤来,边上就有婆子要将食盒打开了,圣人却摆摆手,“着急回么?”   阿谢看着那婆子又无声退回到列中,这才注意到太极殿里侍候的除了宦臣……竟然都是四十岁往上的婆子,一眼扫到底,一个年轻些的也没有。   不由愕然。   她倒不是对姑姑婆婆们有什么偏见,不过谁不喜欢年轻漂亮的娘子呢?慕少艾,好好色啊对不对,别说男子,就是她自己看着姿容出众的,也觉得赏心悦目不是?圣人对自己可真下得了手。   她脑子里飞快的胡思乱想,不忘摇摇头说不急,大约他还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处理罢。   原本就没多少事,嘉福殿中诸事都是金姑姑一人操持,她向来是当个花瓶摆着的,还能缺个看的不成。   谁知这一等就等了大半日。   阿谢眼看着日色渐斜,圣人却还专注于手里的奏折,太极殿中静得只听得见她自己不甚轻巧的呼吸声,隐隐有种被坑了的感觉。   她实在跪得几乎觉得腿都没感觉了,极想伸手揉一揉,可抬眼看下首十几个宫人都面色肃然,跪着也挺拔得如同雕塑一般,她动一下实在太过明显。   忍了又忍,看着圣人案上慢慢慢慢降低的奏章高度,眼见着终于要见底了,忙又振作精神摆好架势。   谁知两个黄门又悄没声的,从她身后的侧室中抬了半人高的卷宗来。   那两个黄门洁白的袜子在地板上轻轻地摩擦,阿谢眼中压抑的那一点光亮登时被浇得没影,只好咬咬牙,捏紧帕子,看看两边婆婆们还是面不改色,不由暗道惭愧技不如人啊。   她已经将肚子里能背的是来首长乐府从头到尾背了好几遍,实在百无聊赖又不能睡过去。早知道有这种日子,当初不该偷懒少背两首的。   高衍余光瞥见她面上刹那间从期待化作一脸懊丧,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还是耐着性子又看了一两本,这才将朱笔往案上一扔,起身道,“走吧。”   阿谢这才明白感情故意逗她玩的,心里腹诽一顿,带着越发自然的虚伪笑容站起来,脚下却是不争气地抖了抖,忙伸手按住,才只晃了晃不曾摔下去。   圣人听见动静,适时地转身,饶有兴味地回头看着她,却没有要伸手来扶的意思。   阿谢咬咬牙,扯了扯嘴角回了个笑,手装作只是理了理裙褶一般收到背后,憋着劲把两条腿绷直了。   圣人信步走在不甚平坦的□□上,步速也并不慢,阿谢勉强追着才能赶上,他却只若不觉她的强撑一般,边与她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    等圣人更了便服,两侧宫人低着头拉开移门,天幕红云已微黯。   上弦月温柔的光晕,透过稀疏枝叶漏在地上,星星点点的,并不能照亮前路。   阿谢这会儿使出全副精力也只能勉强维持声音不露破绽,哪里还有心思欣赏这些。她强忍着针扎一样的酸麻劲,两条腿僵硬得像踩在棉花上,才想起方才跪坐的好来。   “桂花生在这,不如南地挺拔。”   阿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其实黑暗中看不真切,她又只顾得腿脚又麻又软,随口嗯了声,额头却猛地被弹了下。   她疼得下意识伸手揉了揉额头,抬头才看见走在半步之前的圣人已转过身来,将手收回袖中,立在原地等她。   阿谢犹不明所以,看看圣人,又侧过头仔细看了眼他方才指的花木。   这才觉得尴尬,那一个个小花苞结满的,那里是桂树呢,分明是山茶……她也是素来习惯了,偏偏他就不按路数出牌,走着也这样给她下套,脸上不觉有些微郝。   好在凉风及时地吹过来,阿谢余光轻轻瞥过去,黑暗中看不清他的是怎样的表情,倒是微微放松下来。     既已罚过不专注听圣人发表意见,这会儿也不必再顾及形象了,阿谢弯腰将小腿用力揉了揉,半晌直起身来的时候,脸上已经一点烧都不发。   前头开路的内侍提着盏不甚明亮的风灯,不近不远地停在圣人侧前面看,这会儿早就自觉转过身。   “……走吧。”   阿谢低声说了句,正要往前一步跟上皇帝,圣人却忽然又伸了手,她僵硬地把刚迈出去的腿又收回来。     那只手自然地落在她头顶,天青色宽阔的袖子自然地滑落到他手腕上,露出内里素白的里衣来。   阿谢心头一顿,一动不敢动,挨得这样近,那熟悉的龙脑香味道不容抗拒地侵入鼻端,不由自主的叫人想起有些尴尬的回忆。   圣人却不疑有他,将她发间那片很会挑时机的叶子拈在手中,看了眼,就松了手,由那叶子落在地上,仍是走在前面,连正眼也不看她一眼。   阿谢松口气,不紧不慢地跟着她绕着徽音、含章两殿南部转了转,走到将靠近显阳殿时,都默契地住了脚,径而转往更东去了。   并没有再走多远,就看见竹影婆娑中殿堂巍峨。    走到台阶上,抬头就着隐约的月光,勉强看清匾额上的字迹。   兰台。   倒不由多看了两眼这新开启的地图。   转眼见着门口两侧几乎人高的铜缸,储水避火的,比东堂前的更高些,她这才有些明白过来,哦,大约又是伫书的地方。   阿谢提着裙子跟着圣人跨过院门。       老成的太监亲自领着几人守在门口等着,见到圣人到来,深深地弯下腰去,阿谢因在帝侧,依礼只略略朝他颔首,见他抬起头来,不深不浅地忘了自己一眼。   阿谢心里一动,随圣人走进殿中,才想起来正是那夜打过一照面的大监,式乾殿乱作一团急着送走她时,还能果断冷静地叫她回来再换一身衣服再去的老成人。   这样的年纪,不可能屈居赵下,怎么也该也是一宫主事……忽然灵光一闪,嘉福殿岂不是刚把宣光殿的主事要走了?   两边一碰,这人的身份就很明白了,这可不就是太后跟前多少年的老主事钟大监?   阿谢坐在圣人对面的席上,想着这一举一动一些也逃不了嘉福殿的眼睛,不免就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钟大监亲自布了两边的饭食,阿谢不敢托大,弯腰将盘子接来,低声谢道,“有累钟大监。”   钟大监动了动嘴角,有些浑浊的老眼噙着笑意,并无多余的话,便躬着身子告退了。   阿谢将那杯握在手中,看着钟大监恭谨地退到外头,移门随之慢慢阖上。外头很光亮,钟大监和几个小内侍胖瘦分明的轮廓映在纱门上,清晰可辨。   本就是嘉福殿遣她来送这梨汤,两人见面的事,不需瞒,这么大的宫里,也瞒不过谁去。   他的态度却比想象中更加坦然。   是本就没打算瞒着嘉福殿,还是……故意叫人听见呢?   总归没有让皇帝自己动手的道理,阿谢暗自叹气,起来打开了食盒,那梨汤早就凉得透了,这会儿重新倒在铁壶里,风炉里的炭火是现成的,只消她拎着提梁挂到铁索上。   很快就听壶里噗噜噗噜地轻轻响起来,顶着壶盖一动一动的。阿谢低头默然拈着绣带,等那水再滚一些。   比起这来,到真正的天家贮书所在来进晚膳,就一点也不奇怪了,阿谢余光扫着隔壁满架的书,大约是东堂的藏书的十倍,不由微微惊叹。她原本觉得东堂的藏书就已经堪称浩博。   不对不对。   阿谢这才想起来圣人前几日送来的书她才翻了眼……是真的就翻了眼,这会儿要问起来可真要完,余光瞥着他自己斟了杯凉水,抬手饮了半杯,不知道是不是连日忙碌不记得这些小节了,倒是稍稍放下心来。   他手中慢慢转着杯沿,“你几岁学的弓?”   阿谢一愣,才想到大约这身装扮叫他误会了,顿了顿,将早就想好的答案说出来,“南方不像这里产角革,有一两个用弓的女子都算是奇侠……我是来了这里才真见着弓的样子。”   说着起身取下那铸铁方壶,小心提着先往圣人杯中注得半满,这才转回壶嘴,朝自己的小盅里倒了半满。   饮一口甘润梨汤,落到腹中是熟悉的熨帖。   圣人听了,只点点头,“从头学也好,若是早先教偏了,再改反而不易。”   阿谢见他自己把话题引到学马上来,犹豫了下是不是要顺带提下老师的事,然而又一次被他成功抢在了前面,“左右你是闲着,给你两个月的时间,十丈外十中六,不能有一个脱靶。”   圣人的口气轻轻巧巧,仿佛不过是去集市上买个菜回来。   阿谢却觉被这天上凭空掉下座大山压得喘不过气,张了张口,下意识想着要怎么找个由头推掉,觉得刚才答不着急是大大地答错了,应该说每天忙得脚底不停才是,但这会儿后悔也太晚了。   这会儿可提什么师傅了,   她虽然对弓箭没有什么概念,不过大约也猜到这并不是一个特别容易达成的事,这会儿那劳什子师傅再说吧,苦着脸正要开口磨一磨条件,圣人却分明不留余地。   “否则……”圣人指节一下下敲在桌上,阿谢隐约觉得额头上又疼了起来,“朕亲自来教。”   ……原来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怵他怵得要命,道还一味拿这个来欺压自己。   阿谢瘪了瘪嘴,看着圣人分明似笑非笑,她能觉得自己面上的笑有点僵硬,这会儿该庆幸刚才没抢着说师傅的事了,万一圣人听了直接笑笑说好他自己来教罢,她可真就想找块冻豆腐撞上去算了。   ……还是消停点,凑合着跟哪家的倒霉孩子学吧。    ☆、美姬      御前哪能好好吃饭,阿谢勉强塞了些,就跟着圣人走到正殿里,内侍安静的跪在两侧。   虽然今日走了不少路,可却不觉得饿,方才稍微吃了些,就觉得滞得慌,这陪饭果然不是个好差事,再这样下去,不出三个月她就能把自己瘦成纸片了。   圣人在前头给她大致讲了几句,这殿中储了自开国以来百年间多少多少书册,天文地理到旁门杂技无所不有,才说不了几句,见她眼神又有些飘忽,忽然停住了脚步,阿谢脚比大脑更快,及时地停了下来,并没有直挺挺地撞上去。   她见圣人乌黑眼珠中显然并不是平和欢喜,忙扯了扯嘴角低下头去。   圣人仿佛也已习惯她这样总是在自己面前总是走神,干脆也不理会她,自顾自地走到成排的丈高的架子间,转了转,伸手抽了本书出来,捧在手中,就在架前翻了起来。   阿谢倒是好奇他这会儿巴巴地扔下那堆奏章亲自来这里,是会想看什么,余光扫了眼,正好被圣人扫过来的眼风撞见,忙垂了眼皮,圣人还是不紧不慢地翻着,忽然就淡淡地开口,“你不是有话要问我?”   阿谢第一反应是一个激灵,很快的回忆了一遍今早在嘉福殿近身伺候的诸人。   她说话向来注意,在远处侍奉的耳力再好,也绝不可能听清这个。   首先不可能是金姑姑,金姑姑自小在崔府长大,又跟着崔太后进宫的老人,几乎不可能叛变,就算是,圣人也不可能这样毫无顾忌地暴露这根钉子的身份。   或者是梳头的李婆?阿谢想着那几个低眉顺目的老妇,一时拿捏不定,忽听圣人仿佛微嘲似的,“博望崔氏的嫡子,刚从凉州换防回来,品貌不用说,骑射功夫不说在世家弟子,就在六镇中,也少有比得上的……你哪里不满意,说与我听听?”   博望崔氏——   阿谢在他极富攻略性的目光下,脑子费力地转了转——太后不就是博望崔氏?!   她不是不知道太后有个未婚的侄儿,崔府那个声名远播的公子谁不知道?……竟然舍得扔出自己的嫡亲侄儿。   阿谢自然不能觉得太后对她有超常的感情,就算有,她这样的身份,固然后头有皇室的背景,可崔氏连只怕连帝氏也未必入得了眼吧?   阿谢嘴角努力弯了弯,心里一时因过于意外而有些茫然,怪不得说是圣人的意思。   不知怎么就说了句,“我……我可以先见他一面么?”   圣人目光一扫,她就知道失言,忙低了头,拿旁的话赶紧带了过去,“还有一事望陛下应允。”   圣人倒是应得痛快。   第二日阿谢蒙着眼纱一身干练装束,从牛车上下来,仰头看着“孤独”二字,不能免俗地有些感慨。   平城内人家多半崇佛,连带孤独园这样的善堂也倒兴盛。   她怎么也算是从这里出去的,这份礼物昨日圣人乍听也觉得意外,但仔细想想却是合情合理,既有个普济的好寓意呢,也不显得她忘本。只是金主已经争取到,这后头的人事却得她自己操持,才显得真挚。   她倒不至于矫情到怀念这里的日子,可前几日还是共事的,今儿见着就远远地避到小道上,眼角那种隐隐渴盼的殷切,她隐约觉得诡异,脚下就不由觉得有点僵硬……皱眉,差点忘了为了图方便,并未做女装打扮,怕把她当成哪家的小郎了罢?   阿谢忍住没有摸摸鼻子,被这眼神盯得不自在,垂了眼不再看,魏然在前头领路,如常淡然地替她说明来意。   园子里的听差彼此看了眼,倒不说什么,一路往里报去了。   魏然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阿谢却是暗松口气,倒是忘了关照要客气些……照他方才这态度,没当面被轰出去,大约已经是看着她俩长得还不算太磕碜的份上了。   阿谢在前厅候着,听见回来报说院主出门去了,也不意外,看了魏然一眼,够了勾嘴角在窗边坐下。   便听魏然同帘子外的传话人道,“那,我家娘子就在此相候。”   见来人有些迟疑地走了,阿谢微微一笑。   若是个不知底细的,可不就叫人骗得走了?   阿谢知道院主此刻多半就在后院坐着,不过素来有些怪癖,不愿意和世俗贵戚多来往的,也不知这么些年大笔大笔的花销是哪里的门路。   她也有的是时间在这堵着,谁叫孤独园通外头去只有这个门。   不想等到天色将暮,还不见人来,阿谢就忍不住有些怀疑,难道真出门去了?   犹豫下正要走,却见天井里不紧不慢走出来个干瘦的老头,阿谢眼前一亮要下楼追上,谁想那院主一把年纪了走得倒是快,愣是没在门口堵住,又来不及套车,三转两转差点就跟丢了。   阿谢见他终于在个院落前停下来,松了口气脚步也跟着慢下来,理了理鬓发正要再上前,魏然却忽然从侧伸手挡住,“娘子,止步。”   阿谢不明所以,忽然听见里头隐约女子绰约的轻笑声,不由挑挑眉,含笑看了眼魏然,径自大步跟着进去了。   推开门,灯火如昼,阿谢眼睛有瞬间没反应过来。   院主不是在家修行的居士么?来这种地方?   她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但刚刚分明看着人往这里进来的。   就停了那么一会儿,登时觉得身边有热情如火的胡姬要贴上来,阿谢下意识往前钻了两步躲开来,再看时满目珠光美人,哪里还有院主的影子?   回头看看路已经被众姬堵得严严实实,阿谢心知肯定不能这就放人出去,倒是有些骑虎难下。   她倒不怕破财啊。   犹豫下,干脆还是横冲直撞地往里去,魏然被她这惊得半天没缓过神,大约没想到这样有胆识,却也已经来不及挡,只好叫人在外头等着,自己半步不敢离了她。   她其实这身衣装不算如何奢靡,但在市井自然算是上乘,鸨儿极有颜色地挤到这眼生的郎君身边来,笑容足足腻得人好几天吃不下晚饭,“郎君初来咱们院里罢?”   睨着阿谢只是顿了顿脚不说话,便猜大约并不是特为慕谁的名而来的,鸨儿倒是微微松口气,不然这一个人花魁娘子还真匀不过来不是?当下满面堆笑,侧头瞥了眼院丁,“还不叫阿红来伺候着?”   说着就要叫个小丫头子扶着阿谢往里走。   阿谢却不着痕迹得避了避,鸨儿多少年的人精,怎么不明白,只是笑着迷了眼等她动静。   阿谢心里很快有了算计,倒不慌张。   看了魏然眼,魏然微一迟疑,从袖子里摸出来一锭金灿灿十足马蹄金。   沉甸甸接在手里,其实不能不心疼。   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她心里知道这够一户中产之家好几年的花销了。   面上看也不看,随手就扔了出去,自然有院丁慌不迭地接了,鸨儿只作不懂般,等着她开口。   阿谢低声笑笑,粗着嗓子道,“不够?”   虽然不知道院主赴的席会是叫了哪位娘子作陪,但像他这等人物,若要叫人,大约也就是叫这里最有头脸的娘子了,总之砸钱下去总不会有错。   她原本还怕出手显得小气了,但看周遭的脸色来看,显然已经足够叫人觉得是个漫天撒钱的暴发户了。   遂又放下心来。   只听鸨儿嘿然一笑,“阿珠今晚已经有客了,阿红是她嫡亲的妹子,郎君看这……”   阿谢听到一半,余光一眼瞥见着那干瘦的影子一晃,也不理她,瞥了眼魏然,抬脚就往里闯,后头鸨儿以为要抢人是怎么的,当时乱成一片,阿谢也不理会,都丢给魏然应付去了。   快到门口还是叫拦了下来,阿谢往里探了探,挑眉面不改色道,“我是顾院主的客人。”   院主其实并不曾走远,原本就与人说笑着,一片嘈杂中不知怎么就听见这帘外头这声,也只笑笑,干瘦如柴的手拿了铜盆边的帕子,慢吞吞地拭了拭,这才转头看来眼来人,究竟是怎样不要脸的样貌。   长得倒是人模狗样的,这会儿看自己转头来看,一些儿惭愧羞涩也见不着,只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睛。   顾老慢慢看了她一眼,并不说什么,阿谢看了拦着的两人一眼,大摇大摆的跟着人进去入座。   来的人似乎很多,多得似乎彼此也不尽都认识,阿谢原本跟着顾老往下首走,越往后头走,忍不住暗暗奇怪,原本以为是顾院主的席,或者至少也该是个上首的客座……怎么竟然来头这样大么?   阿谢如今倒是心宽,反正再大也打不过她身后的,倒是大大咧咧就跟着顾老有点佝偻的身形。   可到底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一眼瞥见空着的主座后头挂起的那张弓,唬地脚下一时没落在地上,差点叫后面人撞了上来。   又不是西市的说书本子,真用得着这么巧?   阿谢心里倒吸了口凉气,仿佛被当场抓了现行,下意识转身就想走,却又怕反而当面撞上谁去。   顾老不知何时回了头,见她忽然面色变了,小胡子抖了抖,浑浊老眼似笑非笑,慢吞吞道,“这会儿知道怕了?……晚了。”   阿谢下意识把脊背停直了,随即也就缓过劲来,对,凭什么她要心虚?要虚也不该她虚,何况人这么多,也不一定就认得出她。   余光看着美姬匆匆起身相迎,她眉梢一跳,好奇之于也多少有点侥幸的意思,这么大排场……连素来院主也少见的如此好脾气,倒不由回头看了眼门帘下头弯腰进来的人。   怕什么来什么。   阿谢眼皮不自主地跳了跳,心里哀嚎一声,忙在他目光扫过来前前将脸转了回来。   不用说……那张脸一看就知道是崔大娘的兄弟。   出门不利。   执杯的院主仿佛为她这转头嗤笑了声,仿佛怕她不知道似地,慢悠悠提醒道,“你运气好……撞着漫撒钱的崔傻子了。”   崔傻子很快走进来,因为迟到被灌了几壶酒,阿谢在旁冷眼瞧着他不多时就喝的脸红彤彤,也没什么要先抓个把柄在手里的想法,不是她真有多善良想放他一马,这事真捅破了,自己也不干净,就想着等喝得酒酣面红悄没声地撤退算了,左右院主已经有点松了口风,再上一次门就是了。   可不知,喝到一半还就嚷起来要自报名号要彼此认识认识了,阿谢心中腹诽,但犹豫了下,觉得也不必刻意,干脆直接说姓谢。   不出意外,众人忽然都忘了放下酒杯,默契得静了静朝这里看过来,连带院主也忍不住多看了眼她,显得她声音在酒香脂粉中越发如幻,随即诸人仍是嘻嘻哈哈搂着怀中美人嬉笑,却不由拿余光将这小郎瞟了。   听尖细嗓音,并不像平都土著,倒像是南边来的人。   众人这会儿不做声把她仔细打量了,见在室内还不肯解下眼纱,不知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也不多问这些俗物。看着一点阳刚之气也没有,不过这世道南边男子这样作妖的也多了去,也不以为意。   何况原本在意的也不是这个……姓谢。   谢原本是大姓,但称得上望族的也不过这几支……可惜都死得差不多绝户了,这小郎大约是个雏儿,不知事胆大成这样。   但这与他们原本也没有什么关系,众人看完这位小郎,都只忍不住笑嘻嘻拿眼色去看崔七,崔七脸一沉,一饮而尽阿珠递来的酒盏,“今儿难得一聚,别提这些坏了兴致。”   几个泼皮怎么肯饶了,当下朝阿谢笑道,“倒是巧,等阿七娶了那谢娘子,你们可不就就是连襟了?”   阿谢脸不红心不跳,“哦?有这样巧的事?”站起来,把手里酒杯朝他遥遥一举,嘴角微笑不无嘲讽,声音却还客气,“先祝崔兄大喜……”   还有不嫌事大的,忙扯住阿谢的胳膊,“哎哎,崔郎你也真是好哄……这还不作数呢,你这酒可不能乱敬啊!”说着睨了眼一言不发喝酒的崔七,“那位到头是叫崔夫人还叫什么不定呢,万一真长住宫里头了,第一个就来治你妄议后妃……”   崔七皱眉。   那泼皮也知道不能再往下深说,当下笑嘻嘻转过来,拍拍阿谢的肩膀,转头还嘲笑崔七去,“瞧你这来的熊样。她一个深宫里寄住的娘子,咱们地下这几句还能传到她耳朵里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事所以更得早一点 么么哒=3= ☆、又蠢又老又丑又瞎   阿谢其实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片刻的调笑倒像是力气耗尽一般,她靠着车厢闭眼歇了半晌,感觉车马在青石板上飞驰而过,绕了很多个弯,最后朝内宫飞驰而去。   好戏还未开始,已经谢幕,不过反正还有明日。   子夜了。   隔着帘子还听见路上稀稀拉拉的牛车马车的声音,阿谢想起来今日其实明日就是冬至了,怪不得这么早就放了宵禁。   可宫禁却必定还是早早落下了,反正要叫人再开,其实也不必这么着急。   除了车厢和地面生硬碰撞的声音,车厢里其实安静得有些过分。   “有人为难么?”   阿谢没有睁眼,魏然低着头跪在车帘下,忽然听这低声一句,下意识抬头,见阿谢仿佛还在假寐一般闭着眼,再不见什么声音,几乎以为听岔了。   顿了顿,忽听她仿佛梦呓般的低叹,“你们受委屈了。我现在还不能说什么,且再忍耐些……就这几个月了。”   魏然这才明白阿谢的意思,竟是要将他师徒两人调个好去处,惊愕之于鼻尖几乎一酸。自她入宫半月,绝口不曾提过魏姓……其实原本也该如此,那段过往遮还来不及呢,还粑粑地贴上去不成?   其实罚的还算轻的,降职就降职吧,不过是多受些闲气,这些年在赵大监手底下难道就受得少了?也并不差这么些。比起横死当场的赵大监,总算是侥幸保住了性命,哪里还敢有怨?   何况是这样意外之喜。   魏然当时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奴是死罪……娘子不值趟这趟浑水。”   阿谢微微睁了睁眼,看着这一脸惶恐跪在脚下的小奴。   多年的谨慎和谦卑已经叫他下意识选择最保守的行事,固然是怕此事已经过去、她再提起反而更引来祸患,却也是实心实意为她考虑,不愿她因此而断送了圣人和太后的宠爱。   阿谢觉得那两个字有些讽刺,嘴角勾了勾,看着他有些发抖的肩头,把怀里焐得温热的一小包物事放到他身侧。   魏然也不敢把额头磕得很红,毕竟回去还要见人,但见她手里不算很鼓鼓囊囊的小包,大约也猜到些,面上又是另一幅为难,“娘子不该……”   阿谢收了嘴角的笑,瞥了他一眼,只把那碎金往前一推,仍慵慵靠了回去,“你还熬得住……魏桓呢?”   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也是意料中的事。   大约免不了要遭些罪,但若能疏通疏通,也会好过很多罢。   阿谢眼皮也不动,不愿觉得叫他像是施舍,就又多补了句,“你师徒二人于我有恩,这么也算不了什么,陛下若是没有这个意思……你觉得为何偏偏点了你?”   魏五张了张口,眼睛有些发红,下。想到师傅佝偻着却勉强在人前挺得笔直的背影,到底无力拒绝,犹豫了下还是嘱咐道,“娘子需得小心……”   “咔”地一声,车轴被止木卡住了。   阿谢神情微动,冷然扫了眼魏五,魏五也知道已经不能往下说了,把话又咽了回去。   黑黢黢的森然城阙,仿佛是天然的牢笼,阿谢下了车,不再回顾身后的一片灯海未尽。   魏然还是一副小心惟恐她发怒的样子。   可不是么?红帐生香,春宵不当虚度啊。   阿谢脑海中也自然浮现了一副鸳鸯交颈的画面,然而只是低头掩口打了个哈欠,其实并不能觉得有一些些的愤怒,反而觉得好笑……不相干的人罢了,何至于?   可惜魏然叫得早了,不然还能再好好逗逗。   阿谢闻言不由也有些悲悯地看着崔七,崔七被他这一脸认真看得笑了,摆摆手嗤笑道,“他们这嘴片子能翻出花来,你还真信了……”   众人配合地哈哈笑了过去,不时举杯敬着崔七,“不醉不归啊!”   在座的多是贵家的纨绔,自然不爱谈时局,因而也对她身份并没有过多新,不过聊聊我最近得了一把鱼肠,你家新收的美人如何云云,倒也相投得很。半缸酒喝得宾主尽欢,很快杯盘狼藉,众人都喝得七倒八歪的,性子急些的比如郭四,不顾大家耻笑,上半场就搂着美人醉醺醺地往别间去了,屋子里剩不下几个人。   阿谢也好不到那里去。   很久没再这样一杯接一杯地灌,到底是喝得有点高了。   阿谢没忘了今日的正事,闭了眼睛定了定神,转头再看时,正见着院主扶着美姬颤颤巍巍地朝外走。   她其实还是有些愕然。   原本以为院主不过是酒肉穿肠过……敢情是来真的。她忍不住摸摸鼻子怀疑是不是打错了主意。   理智勉强还能控制住局面,眼前却有点发晃了,美人还热情洋溢,晶晶亮的眼睛觑着她,不时挽着袖子替她布着菜。   总算也有半天是被陪饭的,阿谢有些自嘲的想,算了算了,难得出来放一回风,又是美人盛情难却,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了。   对面座中稀稀落落的剩不了几个人,崔七已经是薄面微红,还不时的接过娇俏的美人手里递来的酒杯,晶莹的液体从嘴角滑落之前,美人已拈着帕子替他擦净了。   她嘴角微勾,低头正要自己斟一杯,边上的小美人知情知趣,娇怯怯地递了盏盏斟满的来,“郎君饮这盏热酒罢。”   阿谢接过来,朝她微微一笑,“怎么称呼?”   那小美人娇羞得低了头,露出天鹅一样纤长柔美的脖颈,“都唤妾阿红。”   “阿红……”阿谢玩味的低声念了句,暗道原来还是这位,这才将杯中的酒喝了一半,剩下的扔递回与她,惹得阿红娇羞无限抬眼,把小盅转到谢令容喝过的那一角,复又低下头,将红唇贴上饮尽了。   阿谢勾了勾嘴角,这种未经人事的天真娇羞,混着风尘中该有的妩媚诱惑,真是我见犹怜啊,可惜用错地方了。   崔七不知何时将目光转了过来,看他二人如此这般,不由一怔,随即朗声大笑,“险些被你骗了”   看着倒像是个雏似的。   阿谢心中一动回过头,崔七笑得眼睛眯成缝,“啧啧,往后可不敢再拉你来这儿了……头一遭来就么会玩,不消三年这院里的娘子都该叫你勾了魂去。”   阿谢笑笑,索性也学了他们的样子揽着阿红在怀中,理了理她鬓边一绺飞散的发丝,指尖不经意在她耳垂边划过,看着美人桃花脸腾得红了起来,这才挑眉看了崔七一眼,眼中醉色微醺,也不谦虚,只笑笑,“放心,盖不过你的风头去。”   崔七见她坦然得过分,倒不由多看了眼,觉得这话味道有点奇怪,也懒得去想,半醉中只觉得面目是很清秀的,倒不由多问句,“怎么,你年纪小小,也有什么不醉不归的心事?”   阿红柔软的身子虚虚依在她肩头,像乖巧的小白兔一样,可并不会叫人觉得累,饮了一口,阿谢手指一下一下地绕着她的长发,语气带着酒后的轻浮与笃定,“跟你差不多。”   崔七瞥了眼咬住瓷杯、将残酒一饮而尽的阿红,笑笑,目光仍落回到姓谢的身上,身量虽小,酒量却也不差,这么小杯小杯的灌了几个时辰,其实算起来喝得也不比他们少多少,挑挑眉,“难道也是个又丑又悍的?”   也。   阿谢很笃定一点儿没听错这个字,笑得露出森然白牙,捏着那杯盏的指节微微僵硬,可惜有些人毫无眼色,咬牙切齿道,“何止?我那个又蠢又老又丑又瞎,你的肯定比不了。”   崔七只当她是对那位有多大的怨念,虽被她有些狰狞的表情吓得眼皮跳了跳,倒不由有点兔死狐悲,要不是隔得远,差点想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不要紧……熄了灯都一样的。”   阿谢眯着眼睛,勾了勾嘴角,伸手晃晃酒壶已经空了,正要再逗他,听见魏然似隔着帐子咳了声,手微微一顿,知道时间已晚,只得略带遗憾地放下酒盏来,眼神微闪,看了眼若有所思盯着自己的阿珠,笑道,“时候不早,我再牵绊崔兄,美人该怨我不识趣了”。   阿红适时地凑过来扶住了,阿谢随意伸手捏了捏那粉嫩嫩的脸,正要转过脸,忽然见阿红樱唇无限凑近了自己的双唇……差一点就全身而退,这会儿亲上可不亏大了?侧过头,才想起来忘了前头撞得的霸道样子,但也无法,只能硬装作朝崔七说话似的,“你明天要还能留着命回来,我还在这等你指教啊!”   由着阿红啄了一口脸颊。   崔七在旁原本之是看着,这会儿见她神情一瞬间精彩纷呈,强掰出这句话来,怎么不知道是个纸老虎?已经扶着美人笑得前仰后合,一片酒盏碎落在地也顾不得,笑得几乎岔气,“我还当你怎么个来者不拒法!就你这样,也就该个蠢老丑瞎的孤寡,美人到你手里也是白瞎了!”   阿谢没来得及回嘴,眼看阿红喝得微醺,双目迷离又有些受伤地要凑过来,当下不再犹豫,揽着美人起身往外走,那不要脸的也已经笑着拦着阿珠凑过来,似笑非笑砸了拳在她肩上,不忘转头一脸认真叮嘱道,“不许轻饶了他!”    ☆、师傅   阿珠看着榻上睡得如死了一般的崔七,不由有些发恼得戳了戳他柔软的额头,手却不由自主顺着他发际线,熟练地滑到耳边。   崔七仿佛有些懊恼,却并未睁开眼,皱眉翻个身接着睡去了,身上里里外外衣服一件没解,连靴子也没脱,就径直四仰八叉躺在阿珠的床上去了。他睡得并不安分,七扭八扭地,此刻已是皱得全然如咸菜一般,哪还有半点日间贵公子的风流气气韵。   内间的门缝轻轻开了一道,小丫头看得掩口一笑,能在阿珠床上这么放肆的,也就崔七郎了,趁着阿珠还未发现自己,忙又轻手轻脚掩上门退出去了。   崔七朝里一转,留给她的还是背影。   阿珠仿佛也已经习惯,赌气一般咬着手指坐在踏脚上,头半靠在榻上,隐约能觉得他身体的温度。   每次到要紧的时候就会挺尸。   轻轻幽暗暧昧的烛光还一晃一晃。   阿珠叹口气披衣裳坐起来,把窗户插销又紧了紧,背着榻上沉沉睡去的崔七,倒了碗凉茶自己喝尽了。   放下手里的杯盏,烛光虽不甚明亮,杯上山茶色的唇印却是一目了然。阿珠忽然回过头来,盯着他唯一露在外头的脖颈,眯起眼睛坏坏一笑。   鸡鸣声惊破好梦。   崔七已经条件反射从榻上撑坐了起来,眼睛一下睁大了。多年在军中养成的习惯,闻鸡则起,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   怔忡片刻,猛地想起来今早要去上苑陪某位娘子练箭,约的是鸡鸣到天黑,谁知一觉睡醒已经这时候。   当下顾不得还在酣睡的阿珠,跳起来随手拿过帕子抹了把脸,对着镜子胡乱理了理头发,扯过冠束上,稍微把身上梅干菜似的衣服扯扯,嘴角不由苦笑。   一定是他平日太没威信,这会儿底下人一个个不知都醉死在哪儿去了,竟然一个也没有来叫的。   阿珠慵懒的从榻上支起手臂,掩口打了个哈欠,看他火急火燎地越发套不上靴子,忍不住垂眼笑了。   崔七哪里理会得这些,抓起衣架上披风往外走,便走便胡乱把披风系上,开门见个小童拢着手歪头靠墙睡着,忍不住飞了一脚,没好气骂了声,“还睡呢!走水了!”   那小童却睡得酣甜,不知梦着了什么,听了崔七这一句,头还是一点一点的,“好……好……”   崔七气得只差抽他,到底咬咬牙,回来再收拾你们这些小子,自己匆匆叫老眼昏花的门子牵了马来,飞马去了。   一口气也不喘地赶到上苑,勒马跳下来,周遭却哪里有半个人影。   崔七怔了怔,他是迟了大半刻功夫,难道脾气大成这样?一怒之下已经回去告状了么?   当下在空旷的草原上摸了摸鼻子,若是叫查出来昨晚是去酒肆喝多了才没爬起来……崔七想着老头那黑得比乌金碳还黑一百倍的脸,一下子脸上塌了下来,原本打发去凉洲就是叫好好改了这乱七八糟的毛病,谁想一回来就撞在枪口上。   崔七手里拿着缰绳,白马伸了伸蹄子喷出口热气,都喷在崔七脸上,崔七却毫无所觉,呆呆地站在扫过雪的草地上,脑中一瞬间闪过几十个不靠谱的理由。   ……还是不行。   崔七长叹一声,算了算了,天意如此,大不了又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而已,只是苦了自己的美臀了。   在原地傻站了片刻,半个人影也没有,崔七也觉得一个人再这么站下去实在太尴尬,早点回去领罚,说不定老头看在他自首的份上还能手下留情一些……一样是挨揍,他自己来说,总比别人都知道了再告诉老头……要不那么惨一点。   他垂头丧气地牵着马往回走,才走没几步,却见白雪茫茫的尽头忽然冒出来一行黑点,心里一动,忙又站住脚步。   阿谢这会儿恶心劲还没过去。   早上起来就不舒坦,可在内宫中却不好再要一盏醒酒汤了……这不摆明了她昨晚酗酒去了?   偏巧早膳送了油饼来,她吃了一口就觉得难受,强忍到临出门,吐了自己一身,把几个婆子吓得脸都白了。   阿谢面上不好解释,越描越黑,心里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一个都想什么呢?   看几个婆子有些犹豫要,忙紧赶着叫烧了热水又重新沐浴,换衣服把身上味道去了,打铁便要趁热,若是不去,岂不是叫太多人失望,当然也包括她自己。   虽是热水蒸得皮肤微微发红,可这会还是一些儿精神也没有。跟着的婆子眼看迟了一个多时辰,急得不行,顾不得阿谢的死活,一叠声的叫着车夫再把马赶快一点。   阿谢才压下去些的呕吐感又泛上来,几乎感觉马车下一秒就要颠得稀烂,后背不时被车后垫子撞上来,下意识扶了扶垫子,却按在了垫侧的帏帽薄纱上,偏还不好说人什么,只有慵然一笑,“就让他等一会,又有什么?”   那婆子手还放在车帘上,就不免有些尴尬,收了声转过头来,笑嘻嘻朝阿谢道,“到底是第一遭见面,可不得留个好点的映像……”   阿谢笑起来眼睛眯得狭长,“看婆婆说的,一个半时辰,和一个时辰三刻,就能有什么差别似的……我不太往外头去,看着婆婆倒面生的很,怎么称呼婆婆?”   虽然未见得这位就是多热心的人,但这会儿太后的态度还不明朗,又有个摆明了不对付的金姑姑,这会儿若是个小心的,便该谨言慎行,由着她迟到就是,何必揽这沓子事?   又或是学着人,看不见人说不着的地方使些绊子,她到底这两年就该嫁人的,后宫只怕也到底由不得她容下,不如借她的事讨好讨好太后身边的老人实在。   可越是这样艰难的时候,肯受着金姑那的冷脸站在她这一边的……若她万一日后的势,如何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阿谢自小就看人眼色讨生活,怎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说起来投着金姑姑和投着她的,也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别……可她也并不觉得这样投机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若是无利可图,谁还愿意跟着你呢?   那婆子果然老眼一亮,这就是要记着她的名字了,当下笑嘻嘻朝阿谢敛衽道,“娘子说的是,倒是老奴心急了,若颠坏了娘子的发髻,凡是不美了。”见阿谢微微含笑看着自己,这才不紧不慢的笑道,“老奴平日多在西侧殿当值,自然见不着娘子……娘子就唤老奴纪婆就是了。”   等车停下,客客气气重新替她带上帏帽,打开车门来,果然崔家七郎还在荒原上等着,纪婆眯着老眼看着阿谢还是气定神闲,不由笑着眯了眯眼。   阿谢其实并不如面上的那样安然。   她不是紧张,是这车帘一掀开,叫这妖风一吹,胃里忽然又跟被揪住了似的。   搭着纪婆的手从车上下来,扶了扶帏帽,见着等在风里的崔七,毕竟不是正经的师徒,彼此象征性地欠了欠身,以同辈之礼见了。   她薄雾样的面纱从发髻处一直落到肩上,堪堪将她面容模糊遮盖了,只能大致看清轮廓。   崔七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看着清瘦的身形,大约也该长得秀气罢?   听说顾后当年,也并不是倾国绝色。   若不是隔着这层半遮半掩的薄纱,只怕也并不能叫他提起兴趣来。   崔七如何不明白这道理,却到底还是有些好奇的,当下挑挑眉,朝她尖尖的下颌点点头,“早。”   这于他大约已算是很客气的说辞,丝毫不觉得在旁人听来,只怕是嘲讽她来迟了的意思。   阿谢觑了他一眼,也只点点头,一声不吭。   叫他觉得傲慢就傲慢吧,她这会儿开口只怕要吐得两个人都是一身脏污,这才叫黑历史呢。   他还是昨日见着穿着的锦袍,披风从头到脚遮住,倒是显不太出来那底下那皱巴巴的衣服。   阿谢面纱下薄唇微抿,转眼却见他衣领处半遮半掩的……鲜红唇印。   她很清楚地记得阿珠就是这个鲜嫩可人的珊瑚色,不由挑了挑眉,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啊,他春宵一刻温香暖玉满怀,她就只有马不停蹄挥泪拥抱风雪去了。   不由挑眉。   这也就罢了,只是某人顶着这么个大红戳,一脸严肃深沉地讲着弓马运动的家国大义,还毫无自知。   阿谢尴尬症都要犯了,嘴角抽了抽。   不过也不意外。   去那种地方嘛,难道还能找张床抱个姑娘什么也不干一晚上睡到天亮不成?   阿谢抬眼瞥他还是顶着红痕,耿直地沉醉在自己的大义中不能自拔。   她全副精力忍住笑都不够了,哪还有心思认真听,眼见边上宫人把弓匣子开了奉上来,忙借故侧过头去,伸手接到手里掂了掂。   崔七年轻自然不知这弓的来历,却也看得出是出自名家之手,不由点点头,见阿谢像拎颗菜似的拎在手里,不由有些物伤其类……哎,明珠暗投啊。   下人都知道这二位名义上是学弓,实际上却是相亲,识趣得很,很快退得一干二净。   崔七也懒得寒暄了,当下把军中被逼着背了百八十遍的东西竹筒倒豆子般念了出来,还没从第一部分弓之大义要义寻常义讲到第二部分弓之源流,就见阿谢翻着手里的弓,轻轻掩口,仿佛晚上睡得不足般打了个哈欠。   崔七半句话在嘴里,被噎得目瞪口呆。   倒不是嫌弃她光天化日之下打哈欠。   他自来被捧在手心的,旁人笑脸相迎还来不及,除了老头子,谁敢这样当面打他的脸?如果崔七有胡子,这会儿一定翘的飞起。   但是他没有,所以只是黑了脸,谁料对面挑衅的那位倒是摆摆手,先开口了。   “其实大家都是被逼来这儿”,阿谢微一勾唇,“我看就不必费这些虚功夫了?直接教我怎么做好了。”   那声音不知怎的叫人想到冬日阳光下蜷着身子晒爪子的猫儿来。   崔七慢半拍才听明白这话的内容,才被这嗓音压下去的火气蹭的一下又窜了起来,皱眉看她的手不经意地扶了扶面前的薄纱,不由暗暗可惜,若不说话的时候,还勉强算个温柔可人儿的……   这一开口就全毁了。   这么好的声音怎么就配了这副性子呢?   他心里头想象的温婉的形象片刻间碎成一地渣滓,崔七痛心疾首地看着阿谢,像看一件被打破的名器。   阿谢在风中吹得久了,倒也麻木了,两句话说完见并不觉得更恶心,也就放下心来,大约短时间内是不会再吐了。见他只怔了怔,后续却没什么反应,并不曾一下就听出来正是昨日的“好兄弟”,也楞了一下,挑眉苦笑……崔相、崔太后、崔大姐,任谁在这都已经玩不下去了,怎么却出了这么个缺心眼?   万一……揭开面纱也认不出来……。   她牺牲那么大……   想起那热情一吻,阿谢的老脸这会儿还有点发烫,总算她当时机智地弃车保帅交了脸颊出去,还不至于痛不欲生。   可若是他发现不了,岂不是白白叫人啵了一口?   阿谢咽了咽口水,不想去想这种惨痛的情形。   崔七脸上阴晴迅速变化,转眼眯起桃花眼笑笑,“不妨,我都已说完了。一娘听得这么认真,一定都记全了吧?你听听也就是了,其实对学弓马倒没什么打紧的……”   阿谢听着话头不太对,含糊地嗯了声想蒙混过去,正要往前走,那小子已经一脚跨过来挡住去向,笑得贼兮兮,“不过你还是复述给为师我听听看吧。”   她几乎嘴角一抽。   这人不要脸起来真是叫人叹为观止,他几乎还比她小一两个月……好意思一口一个为师?   盯着某人脖子上的红痕,阿谢摇头叹气,就算这小子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鬼样子,只怕这脸皮也厚的看不出一点点红吧?   当下不客气地朝他粲然一笑,故意在“崔郎”二字上加重,“今日我已是迟了,就莫在这些上费工夫了罢?若回去说连弓都没摸过,岂不叫人笑话么”   说着笑睨了他一眼,绕过他就想走。   才走出一步,却觉手腕被捉住,“我看,是一句也说不出来罢?”   阿谢不想他如此胆大,还真的敢上手,手挣不脱,面色一沉就要摆架势训斥开来,崔七斜着眼笑嘻嘻道,“我劝大娘还是不要高声的好。”   隔着薄纱分明见她脸上红白相映,咬了咬唇,却忍住了等他下文,当下崔七得意地几乎眯起了眼睛,阿谢趁势猛地一挣,谁知这小子手上却一点不放松,这会儿越发使力,箍得她几乎隐隐发疼。   他一脸“我就知道你会这样”的神情看着阿谢,越发得意地没了边,只差上天了,“啧啧,真是个性急的……不过脾气这样暴躁,一定是因为长得好看有底气的缘故。”   阿谢神色一动,声音平静中有些不稳,“你胆子很大。”    ☆、戒尺   他另一只手已经放在帽檐上,却忽然笑笑收了回来,“算了算了。”   摘了就不好玩了……还是让她再戴一会儿罢。     阿谢不知道为什么松了口气。他的手轻轻落下,隔着薄纱,指尖自她额头慢慢滑过鼻梁还有往下的意思,阿谢惊怒之下慢半拍才猛地往后躲开,差点没忍住呸了声,声音已是满是寒霜,“你想如何?”   崔七挑衅似地挑眉,“怎么不喊了?怕叫太后知道了,为了你的名声考虑,不得不将就嫁给我?”崔七满意地感觉她周遭几乎如寒冰,“这婚事这样不顺我的心,成婚之后一口气再娶十几个二十个小妾来折磨你,也是很应该的,是不是?”   阿谢被说中心事,不得眯了眯眼,却不吭声。   崔七却笑着忽然松开她的手腕,“哎呀我只是想好意提醒你,回宫之后太后必定问起你今日我怎么同你讲的大义,你答不上来,岂不是叫殿下伤心了么?”随意摆摆手,“你这么急性非不肯听我说,算了算了,不勉强。”   阿谢忍着薄怒白了他一眼,并不相信他信口雌黄,转头就往前走。   牛皮糖毫不气馁地粘了上来,“你不知道,这第一节课原本不是这样,自从当年太后学完弓马,先生特别夸奖了她讲的这大义,所以惯例是要拿出来讲一讲……你只管把我方才讲的同她老人家说一遍就是,记着不要吝啬褒义词,一定要狠狠地夸奖。“   阿谢不屑一顾,“我是三岁小儿么?”   崔七无所谓地抱着胸耸耸肩,抱着头跟在她身后往前走,“你要是抵赖说我没讲,那倒也死无对证。”   阿谢冷哼了一声,朝前又走了两步,忽然又顿住转身朝着他,声音有些闷闷地,“什么条件?”   ……算了算了,万一是真的呢?   崔七一下嘿嘿嘿的笑起来,眼睛缝里露着光,“这个嘛,刚才那一刻钟是义务,这要再讲一遍,可就要另外收费了。”   阿谢暗骂一声,真是混妓坊混多了吧?当是嫖呢,还多一刻钟多收费?!   不过这样想起来,好像他才是被嫖的那一个,当下心里稍稍平衡一点,勉强克制道,“昨夜歇得晚了,早上精神不济,没能仔细听讲,还请担待罢。”   心里翻了个白眼,跟您一夜七次这会还这么活蹦乱跳,那是没法比。   崔七见她很是高兴,嘴里只差叼根狗尾草一晃一晃,“这就是你对师长的态度啦?”   退一步和退两步也没什么差别。   阿谢吸了口气,低眉顺眼,“学生有什么不是,还请您开示一二——”   崔七已嬉皮笑脸截道,“叫先生。”   先生,狗先生。   阿谢微笑自若,余光从他脖子上的红印上一划而过,并不停留,“你确定?”   这么大的把柄在她手里,还敢这么狮子大开口,也是心大。   然而盯着他看了会儿,他脸上一点点不安或者羞惭的意思也没有,阿谢又忍不住感叹起人类脸皮之厚超乎想象。   听说崔老大人家教很严呐?   ……只好对不起你了,谁叫你先对不起我呢?   遂眯起眼睛笑着,极其清晰地喊了声,“先、生。”   崔七见她几乎咬牙切齿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这才满意点点头,从背后取了支箭,搭弓、上弦,嗖的一声,箭尖已深深钻入鲜红靶心,那箭羽却还在空气中抖了两抖。   阿谢看得心中微动,这人不开口的时候,倒是人模狗样的,总算不全是酒囊饭袋的样子。   然后就看他一脸自得地摇头晃脑,“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战以止战,兵以弭兵。”   阿谢等了一会儿,并没有听见下文,皱眉,“然后呢?”   崔七笑嘻嘻,把她手里握弓举起来让她就势握住,看着她指上倒是像模像样地套着个扳指,比划了下拉弓的姿势,“你试试。”   阿谢看了他一眼,崔七避不过去,嘿嘿笑道,“你就这么说吧,再多怕你记不住了。”   阿谢这会儿几乎肯定他刚才是瞎扯了,心知对付这种无赖的办法要么就比他更无赖,要么就晾着他,他拳头打在棉花上使不着力,自然也就没兴趣了。当下懒得同他一般见识,心里翻了个白眼。   就想摘了幂笠学着他抽一支箭出来,崔七忙摆摆手按住,“不用不用,你先试试。”   阿谢虽忍不住奇怪他拼命不肯让自己摘了面纱……莫不是……当下也不多说,看他方才分明极轻松的样子,接过他手中递来的一支箭,有样学样地把手打在弦上,轻轻的一拉,一点反应也没有。   崔七就知道在一旁嘿嘿嘿地笑,这会儿倒不知道过来搭把手了。   阿谢耳朵不由一红,稍微加了点力,还是不行,吸一口气卯足了劲,也不过堪堪拉开来半满。   不由瞪了眼崔七,崔七不明所以,一脸无辜地被她把手里长弓换了一下。   阿谢比着姿势把他的弓举在眼前,其实差不多的分量,眯起眼睛,其实隔着纱什么也看不出,深吸一口气憋足劲……那弓弦仿佛被施了咒般竟是只轻轻晃了晃。   阿谢有些愕然地看着手里的这把弓,又再转头看看他手里的。   崔七一怔之后,一脸悲痛欲绝“从未见过如此蠢萌”的表情,女弓拉不开还想试他这把?也真是勇气可嘉。   他摇摇头,“你说得对,刚刚咱们不该耽误时间讲什么破理论……就你这手劲,天黑之前把弓拉开就不错了。”   说完已经崩不住脸哈哈大笑起来。   阿谢并不理会他,闷闷地把原来的弓换了回来,对着靶心又试了一会儿,就觉得手举得酸的不行,末了几乎手都抖得握不住了,这小子却一脸什么也看不见的样子,在边上笑嘻嘻地指手画脚,阿谢只好咬咬牙接着拉。   崔七分明看她额角的汗都已经把面纱沾湿了些,却还死鸭子嘴硬,眉眼都是坏笑,却撇了撇嘴,从怀里递了块白帕子过去。   阿谢看也不看。谁知道是哪位红粉知己的贴身爱物,万一还附赠了香吻的,想想就觉得一身鸡皮疙瘩。   所以只是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抽出自己的帕子,背过身揭开面纱擦了擦额角的汗。他看着她背影,有些悻悻地收回手,假装给自己一些儿没汗的脖子上抹了把,看看天色。   阿谢已经重新放下面纱来,转过身看他一眼,仿佛忽然倦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崔七怎么不窃喜又能出去浪半日,这大过节的本就热闹,面上纹丝不动点点头。   两人忽然都说不上什么话,阿谢是本就对他无话可说,这会儿那个话痨却也像忽然被放了气似的,一句话也不说了,隔着半步跟在她身侧。   是冬日,所以正午的影子也不很短。   阿谢低头看见两个人的影子在茫茫枯草中拉得很长,粘着不化的霜雪,在日光反射下有些刺眼。   走到外围,才发现从人都不知哪里去了,只崔七方才来时的马还孤零零地立在不远处,看见崔七和阿谢来到,热情的扬起前蹄喷了口热气。   两人面面相觑。   算了,摆明是故意的。   崔七这会儿倒不好意思起来,两人一言不发走到马前,那马见了阿谢倒很亲热地把脑袋凑了过来,阿谢笑得眯起眼来,伸手摸摸它的头,那马很配合得歪着脑袋蹭了蹭。   崔七看得目瞪口呆,简直觉得这马被掉了包,不由瞪着那死马在心里骂了起来。   好啊……你平日的暴脾气呢?一见到美人就软的骨头都要掉了。   敢多一点出息吗?   但这片刻的功夫显然形势又有了新的变化。   阿谢看着这马微屈下膝,俯下身来,心里微笑,身子挡着那白马的嘴,不让崔七见着掌心里的小豆子,转头不明所以看了崔七一眼,崔七觉得脸上挂不住,扯了缰绳就要走,没好气道,“这马咬人,你离它远一点。”   说完就被愤怒而不甘地被白马狠狠甩了一尾巴,阿谢无辜殃及,躲都来不及,被他一把捞住。   帏帽就终于在该掉的时候掉了下来。   阿谢觉得因为自己身子还倾斜不稳的缘故,才会被他灼灼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慌,面上表情忽然冷下来,别过脸去。   崔七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攥着差点掉到了的幕篱,不管那长长薄纱已经拖在泥地里,她面上的表情是与十三四岁不相称的冷漠,他忽然又笑得看不见眼睛,“你喜欢喝酒,以后我带你去就是,不必偷偷摸摸。”   阿谢挣扎着站直了,听见这一点没有惭愧的话,倒是回过味来,剜他一眼,冷嘲热讽,“我谢谢你。”   崔七适时地松开手退后半步,歪着头打量她,那帏帽已是脏了不能再戴,她只能勉强半侧过身去,却不能挡住两颊胭脂如红云,崔七笑得眉眼弯弯,“有人告诉过你么?你男装的样子更好看。”   阿谢回过头来,眨了眨眼睛,“是吗?”   目光从他脖子上的吻痕一掠而过,心里那点子不忍终于被他消磨的一干二净,很好,就让他顶着这么个大红戳回家跟崔老大人交代去吧。   阿谢眼睛清清澈澈,纯良无害,就让他多高兴一会儿吧。   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伤痕累累,想想就让人心痛啊,啧啧。 作者有话要说:  啊抱歉设错时间了把没改的发出去了orz 抱住亲亲?(°?‵?′??) ☆、夜袭   回时才不过未时。   阿谢心里存着事,懒得与他多计较,已经耽搁了两日了,务必要今夜把那祸事解决了才是。   崔太后已由金姑姑扶着,午睡才起来,从内帏中徐徐走出,一如多年来的跪坐在妆台前,仿佛还带着依稀睡意,半晌才慢慢睁开眼睛来。   自磨得光亮的镜中看见阿谢已经站在身后,嘴角微微勾起,招了招手,阿谢含笑地坐到太后身侧来。   崔太后看了看她已经换了日常装束,双鬟上红丝带一晃一晃,一身上下去还没有多余的东西,不由嗔了她一眼,“赏了那么多东西,是打算叫盒子孵出个小的是怎么?”   阿谢拉起袖子,晃了晃手腕上金灿灿的金钏,“一个个的都这么沉,戴一个都觉得抬不起手了……殿下若是偏要喜欢看,我明儿把那一堆都带上,殿下一气儿看个够。”   崔太后听着,脑海中不觉浮起个满头金光闪闪的阿谢的样子,和她的气质倒也不合,也就勾了勾嘴,半是无奈半是疼爱地捏了捏她的耳垂,随她去了。转眼瞥见见她袖中露出来的帕子一角,倒是多看一眼。   方胜曲水,并不是宫中惯见的样式,就知是她自己的功夫,瞧着那纹样笑道,“手倒是巧。”   阿谢低头反应过来是说自己那张帕子,就笑着抽出来递过去,“本来是想学着绣个忍冬的,手底下不知怎么就又绣上这个花样子了,大概是以前绣得惯了……”   崔氏微微笑着听了,把那帕子正反针脚都看了两眼,称许一番,似乎随口问了句,“我还不知你有这好手艺。”   阿谢忙笑道,“也就这个还算拿得出手,旁得都见不得人……逃难路上跟着个婆婆混学了些。”   太后“哦”了声,似不经意问了句,“也是园子里的?”   阿谢不曾往下说,就是不想主动提起来后事,但太后这样问起,就不能回避了。微微垂了目光,低声道,“她年纪大了,没能到京城……”   后面的话不消说,崔氏似有感慨地点点头,便也无话了。   阿谢陪着崔太后用过点心,很快收拾过不该有的情绪,两个婆子撤了食案重铺了席子,阿谢看在眼里,分明比往日少了一个,余光忍不住瞥了眼面无表情垂手而立的金姑姑。   她并非此刻才发现,但太后跟前的都动了,可见不是她的错觉……这才出门两日,看来已经错过不少精彩。   崔太后眯着眼,接过阿谢递到手中的茶盏,笑着睨了她一眼,连“这么早就回来”之类的话都不问一句。   阿谢嘴角微抿,心知这口还得自己来开,自觉过滤掉某些不该有的部分,简单说了下。   末了不忘笑着眯起眼补一句,“我只觉得射箭好玩来着,听他说了才觉得是很要紧的,是叫什么……战以止战兵以弥兵么?殿下当年教诲的话,崔郎这会儿还都记得清楚呢。”   崔氏原本听得微笑,崔七能那么老实就怪了,听到最后一句,目光却是微怔一下。   阿谢怎么不明白,果然是被那厮坑了一道,笑得一脸无害,心里又在小本本上记了一笔。   崔氏只是戳了戳她软软的额头,并不在崔七的问题上多留,又问她累不累,学得如何,阿谢坦然讲了自己大半日才把那弓拉的半开的悲惨实力,崔太后听得都不由一愣,随即笑着安慰道,“你才开始练了多久?还能第一遭就射中不成?”   阿谢眨眨眼睛,怎么不明白……大约和她那天赋异禀的生母实在是差的太远了。   不由苦笑,若不是前头那些事,只怕真要怀疑她是不是谢皇后亲生的了。   余光见有人招手叫了金姑姑出去,阿谢微微挑眉,捡这时候在太后耳边轻轻说了句。   两旁的人都隔得远,竖直了耳朵,也听不真切,两人却不再多说,崔氏搭着阿谢的手走进佛堂门口,便拍拍她的手,示意她自去。   阿谢还是在门口等崔太后走得远了,那西方净土前烛光明灭,隐隐照见化生童子在七宝池中起舞。   听说崔氏以前也是个热心的女子。   不知为何一国之母,竟公然在殿中大设佛堂,素衣去钗饰,整日只知经文律义,年纪不到三十就成了这副模样……十几年如一日竟到了现在。   阿谢只看了一眼,手中稳稳地将卷帘落了下来。   往里是净土,往外是俗世。   阿谢含笑看着立在不远处的金姑姑,已有人附在她耳边说什么,两人目光一撞,阿谢此时却也不说什么,朝她微微欠身,便拎着裙子转身走了出去。   太后的生活几乎不能用简单来形容。   辰时早膳,早课,午膳,午课……晚膳,晚课。   阿谢简单收拾过,便也在屋内焚起香,铺开经卷来。   院子里人知道她关了门,也不愿来扰,何况金姑姑才这么明摆着打压了。都等着看她的反应呢,这位却真像个泥塑似的,一些儿反应也没,该读经读经,和她娘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可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书签还夹在前日的位置,妙法莲华。   阿谢提起笔抄几行,再抬眼,正要下笔,才觉得是抄串了一行。   心里没来由地恼了,团成一团扔到地下,正要再抬笔,却还是扔下笔,揉了揉眉心,这才显出一脸疲惫来。   到底还是沉不住气。   她自己知道,其实并不能真的像表面上那么沉稳。   比如此刻。   那一卷书藏在很多无聊无趣奇奇怪怪的书卷里头,那普普通通的黄轴,或许并不那么起眼...不会有人一眼就看到那一册。   她那间隔间并不是多要紧的,却只怕直讲们忽然多来了几个,不得不暂借她这间用一用,就要挪一挪她桌上的东西。   可是就看到了打开来,只要并不是个老成人,只要不是个有心的老成人,也不见得就能真猜出来用意。   明明已经安安好好的过了两日了,阿谢有些自欺欺人地想,只要再过五个时辰,等天黑透了,不动声色地再把那卷要命的书放回去。   本来昨夜就该解决的问题,太极殿却偏巧闭门拒入……越是这样巧,虽则她此刻还好端端坐在嘉福殿,却着实坐立不安,何况昨夜还出了那样的事。   怎么能不芒刺在背?   昨夜虽未能入了太极殿,却是个难得的时机。   路上不时遇到巡查的守卫。她的身份尴尬,自觉停在路边,与首领照面时彼此点点头,并不多说什么。   依稀的月光下,显阳殿的巨大阴影投落下来,沉重的革履接连不断,将狰狞的阴影踏成碎片。   阿谢微微侧着脸,他们手中的火炬映亮了她本就有些苍白的脸颊,但禁卫显然训练有素,此时并没有一个人侧目多看一眼。   阿谢这才想起今夜正是月初。   等人走远了,阿谢才重新扬起头来,看了眼显阳殿中森森树木。   日间或者还能觉得葱郁,夜间风摇树叶,若不是人声就在身后,简直觉得形影可怖。   宫中没有那个殿会容许这样茂盛的枝叶。   树木过茂,或者就容易藏一些不该有的东西。   阿谢抱着双臂,平日若有若无的警告适时地在耳中响起来。   “显阳殿如今还封着……你明白的,阿谢。”   圣人虽已近而立,后宫诸宫却都还空置,甚至连前朝火祸后形同废弃的后寝显阳殿,也略没有要修葺的意思。   她够了勾嘴角,这宫中或者有怨魂,她必定是最不需心虚的那一个。   沿路不时有守卫经过,再者,只要再一刻的功夫内回去,就不会叫人觉得走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眼看西省隐约的灯火已经能看见,阿谢脚步慢慢缓下来,猛地回头看了眼并无人迹,身形一闪避到徽音、显阳二殿之间的小巷里。   阿谢贴着墙听了片刻,左右并无异响,这才贴着墙面依稀的阴影,悄没声地往里走。   显阳、宣光两殿说白了只隔一道永巷,而显阳殿的另一头,却紧挨着帝寝式乾殿。   阿谢眯着眼睛,回头还能望见太极殿中彻夜不息的灯火,显然御驾此刻还未歇下。   不过几十丈的距离,此刻想来已是隔世。   当下在西面偏北的几个侧门处转了一圈,不出意外封条陈旧、铁将军把门。   这是意料之中的,阿谢也说不上失望,今夜难得往这里又走远了些,本就不能指望一次深入。   阿谢望着几乎丈高的宫墙,面无表情。   反正一样都是过不去,一丈高和三丈高的的墙,实际来说也没有多大区别。   听着梆子又响了起来,阿谢知道是该回去了,再晚,就该怀疑她走去哪里了。   她并没有不甘,趁着下一波的守卫还不曾再到这里,转身就往南走。   余光从几个侧门沉沉的铁索上瞥过,夜风吹动那铁索微微晃动,她正要走到永巷的光亮前,却忽然停了脚步。   方才那一眼像是错觉。   阿谢福至心灵,猛地回头,见那铁索分明只是虚虚搭在门扣上,并不曾真锁上,不由心中一跳,霍然抬头看着那微微露了一道的门缝。   会是谁?   方才走过时并不见这样的痕迹,她这会儿回忆起来,却也不能完全确信了。   她盯着那不知是否被风吹落的封条,手搭在门扣上,却不能不被这诱惑而犹豫。   进吗?   此刻不进,明日被守门的发现锁不曾锁好,必定暗暗捏把汗,悄没声地将各处锁都检查了,近几个月只怕都不敢再大意。   可……会是什么在等着她呢?   风声簌簌,狭狭门缝中,近人高的荒草森森,隐约能看见后头半倒的殿门和承露……仿佛是不可言说的蛊惑。   阿谢面无表情地捏紧了门环,心中无疑是如猫抓一般想用力推开这门,顿了顿,还是慢慢松开收回手。   不行,不能冒这个险。   若是圈套,她此刻掉进去,就一点回寰的余地也无。   何况确实不早了……再拖延下去,该叫人生疑了。   她一向耐心很好,等得起下一个时机。   阿谢打定主意要拎着裙裾往回走,却听永巷那边已经有阵阵革履声响了起来,她脸色一变,这比预料的时间早了小半刻……这会儿若迎面撞上,却不是落人把柄?何况这门还是开着的!   当下由不得再迟疑,阿谢咬牙要推门进去避一避,那门竟霍地打开了,她惊疑之下收不住力,整个身子往前倾去。   她惊慌下险些叫出声来,却被狠狠攥住肩头不曾跌倒,她没来得及侥幸,脖颈上的冰凉叫她几乎一个激灵。   而一门之隔外,整齐的革履声已经渐次响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一直忘了感谢奶姑凉的地雷 比心么么扎(*  ̄3)(ε ̄ *) ☆、大业   阿谢几乎屏息,这会儿连心跳砰砰地响都怕惊了人……但更要命的,却是门外一定还在晃动的铁索。   那火把的光亮从门缝里漏进来,脖颈上的刀刃却极稳,阿谢不敢转头,只希望他们并没有注意到那小小的异常动静。   禁宫已有十多年不曾有人了。   巡视时,或者也早就没有耐心像当初那样仔细,走个过场也就是了。   但只要有一个人不小心往这里抬了头。   那沉沉的革履声,此刻如踩在心脏上一般。   阿谢一瞬不瞬地盯着遮蔽了蛛网的身后那人的轮廓……比她高一个头,再加上方才的手劲,显然不太可能是个女子,甚至不该是个寻常的内侍。   嘉福殿中侍奉的多是早先就追随太后的老人,新进的几个年小的,也是一只手掌数的过来,但其中并没有这样高大身形的。   什么人……在她进宫不久的深夜出现在这里?甚至仿佛早就猜到自己一定会路过此地。   其实不过几十秒的功夫,却仿佛过去很久很久,巡视的脚步声终于全然远去了。   阿谢不由轻轻阖了双目,这片刻已经足够反应过来当下情形。   如果是要致她于死地,方才、或者现在,直接将她推出门外,兵不血刃就能叫她死无全尸……但并显然她运气一向好的惊人。   脖颈上的刀刃虽然还分毫不动,她身形一动不动,对着重新黯下去的门缝,嘴角却勾了勾。   开口的声音就不免显得有些过于平淡了。   “这位壮士,我无意到此撞破你的追思……你既不忍心杀我,不如就放我回去,我一定守口如瓶。”   背后并无声响。   阿谢知道他一定听着,于是笑笑:“若被人知道我曾来过这里,我未见得比你死的晚……对么?”   脖颈上的凉意却并不因这话有分毫的变化。   她等了片刻,几乎要怀疑哪里想岔了,却听身后冷哼一声。   阿谢这才松了口气,到底没猜错,心下微松,慢慢想要转过身去面对着他,耳边刀光一闪,她几乎听见一缕发丝掉落的声音,只得僵硬地顿住了。   既然不许她转头,只能余光一角匆匆扫了眼,黑色的帽檐斗篷罩住全身……显然不欲叫人认出的意思。   她嘴角还噙着笑,目光最后落在他手中、离她颈项只有寸许的长刀。   那长度和刀形,不知是哪个殿的守卫,能佩这样的长刀,显然也是有些品级了。   黑夜里那刀刃还雪亮雪亮,映得她面庞发白,她挑挑眉,不着痕迹地往左手边挪了挪,这才稍稍一礼,“那,便不打扰了……多谢。”   黑斗篷沉默。   阿谢并不愿在此地多留,见那刀并不追上来,毫不犹豫就要往外走,忽然听一个声沙哑的带着急切的怒意:   “你还打算认贼作父到几时?”便适时地停住了。   阿谢暗暗挑眉,这声音刻意遮掩,却还听得出不是内侍。   她抬了抬头。   冬至前夜,深青夜幕下星子冷冽的光,一点也不温柔。   就看不见他的目光,也能觉得那目光几乎如冰刀贯穿而过。   阿谢并不再转过去,只是背对着他微微一笑,“抱歉,阁下的话,我不太明白……也不想明白。”   提着裙子仍欲转身离去,再不走,下一波巡视又来了,就未必再有方才那样的运气。   声后的声音却忽然又多了分急切, “你不可能一无所觉。”   阿谢手搭已经在门扣上,顿了顿。   猛地转过头,他目光一动来不及躲闪……其实也不必躲,阿谢见他面上连眼睛都蒙了罩纱,浑身上下斗篷跟口钟似得罩着,连大致的身形都辨认不出,不意外地挑眉。   阿谢落落大方地,是歪着头将他仔细打量了,“阁下想说什么?何必拐这么多弯?我替你说吧,我那可怜的母亲,同我即将出世的弟弟一道死于非命?不到半年,皇帝就另立崔氏后,养在膝下的侄儿也反水去了崔氏处……对么?”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黑斗篷,脸上淡然得仿佛只是扔掉了一盘腐烂的小菜。   走上一步,他居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步,她不由有些好笑地够了勾嘴角,理了理被夜风吹散的鬓发, “这些话,我听得多了。”   “论起审慎,你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人的冷静自制,到底比她想象更快。   阿谢转身的脚步并不停,推开门只是轻笑出声来,这才朝他回头微微一笑,“或者是你想得太多……我眼下蒙两位圣人宠爱,日后嫁入高门,也是指日可待……你说,就算我那早亡的母亲见了,难道不该该替我高兴?”   再如何冷静的人,到底被最后一句话激得凶光一闪,已经隔了丈远,阿谢几乎又觉得那无形杀机逼到身前来,挑挑眉,更不多留,转身提着裙子走向无边的夜色里。   “天水零丁未。”   夜风仿佛吹散他沉沉如雾的声音。   阿谢听过,当时也并不放在心上,此刻想起来却觉得呼吸一滞。   天水可不正是史籍那一片的编号?   难道是指……   阿谢下意识闭了闭眼,没想透之前还算勉强能压得住,这会儿越发觉得难耐,倒不是真的怕死到这个份上……只是偏偏她此刻出来除了等,什么也做不了。   白天眼目众多,绝对不能这么招摇着放回去,万一被当场捉住,那才是毫无辩驳余地……现在,她至少还能胡扯是有人栽赃陷害,虽然也未必有人相信。   阿谢早就打算的明白,眼下闭了会儿双目,慢慢睁开稳稳的握住了笔,重新铺开纸往下抄去。   到了晚上,却淅沥淅沥下起雨来。   几个内侍守在门口,各自无话平日这个点只怕嘉福殿那位娘子已来了,今儿偏巧下了雨,又听说人前两日忙着正事,想来今儿又不来了罢?   宫里头统共那么大地方,早上后三宫的事,要不了正午,就够穿得前头都知道了。   几个人对望一眼,眼见外头雨势越发密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彼此心领神会,这当了一个地时辰,也有些倦了。   忽然见她涉水而来都忍不住稍感讶异,反应过来,殷勤地上前接了伞,奉了茶水笑道,“还以为今夜娘子不过来了。”   阿谢照例笑道,上次正好看到一半呢,不看完了,搁在心里怪难受的……我这一看起来又不知到几时,你们各自忙去罢,不必管我。   几个当夜差的应了去了。她这样省事又体察下情的,自然是招人喜欢的。   阿谢仍照例先从架子上抽了几卷书,抱着不紧不慢地朝隔间走去余光从书架见瞥见那几人打哈欠的打哈欠,垂头的垂头,并没有人往她这里看过来,这才若无其事的放下帘子。   揭开那一堆卷子不知谁罩了层布,底下却还原封原样一些不动,她这才心里长长舒了口气。   确定左右无人,这才轻轻把那卷烫手的卷子抽了出来,有些犹豫不敢看卷首的标记,手指一点点地往下移,看见那朱笔的“零”小字,几乎是烫得即时把那卷子扔掉转过身去。   仿佛诅咒一样。   帘子微微动了,却仿佛是她转身过快惊起的。   顿了顿并没有别的声音,她才慢慢冷静下来,转头盯着几个蝇头小字,这才见后头其实是 “丙辰” 二字。   她却不能松口气……那下一本不就该丁未?   阿谢有些皱眉,径直翻到卷末,果然只是到那年春天,宫中一片忙碌,都在为中宫即将诞下的储君而做准备。   是啊,如果那个孩子能活下来,如今帝榻上坐着的……或者会效仿汉武封自己的异母阿姐,将她封作郡君吧?   她目光微眯,慢慢将那卷轴卷回去,系上束卷的丝结。   所以……他当然活不成。   谢皇后有孕那年,原本长住显阳殿的青王世子高衍,被封晋王。这里的意味不言自明。   本来就是因为顾皇后多年无子,才从宗室中抱了他进宫来,教养严厉,却亦不可谓不宠爱,甚至都不曾逼着他改了口。   阿谢嘴角勾了勾,其实她很能理解高衍得知那是个生下来就将夺走他一切的男婴时的心境。   如果只是个寻常宗室,从来不曾来过宫中,也就寻常老死,或者会有军功赫赫而成为威震一方的雄王……可是曾经到过这个位置,曾经尝到过权势的滋味,就难免不能真正放手,就算你可以一辈子夹着尾巴做人,也会不得不背上一辈子无法洗脱的嫌疑。哦,或许还是会因为猜忌而被人尽皆知的理由赐死。   所以,在一切成为事实之前动手,未必不是最好的选择。   虽然代价是为此背上一世骂名。   阿谢每次来不看上十来卷书才叫人奇怪,库中的人间她又抱着好大一摞书出来,知她并不愿多要人帮忙,只朝她点点头。   她不紧不慢地把乱七八糟的书放回去一小半,余光隔着层层书架望过去,并没有人朝这里看过来,手里熟练地已将前后两架书的标签换过。   这才不紧不慢的转过身,仰头数着册数。   一、二、三……十八。   对,上次看到正是十八册,丙辰。   这些无用的卷子,散漫地堆在这路,像很久没有人再光顾过。   又像是一直在这里等着她来。   阿谢手里捧着那卷丙辰,不意外在边上看到了那卷丁未,虽然早有预料,面色还是忍不住沉了沉。   她以为掩饰的很好,原来不过自欺欺人。   猛地转身,身后那一点细微的小动静却又不见,她冷然横眉,在邻近书架边扫了一圈,明明没看见人,还是低声呵斥道,“装神弄鬼……出来。”   那黑衣人低声轻蔑的笑从背后响起,阿谢闻声侧过头,倒是好耐性地朝他笑,“又是阁下。”   不等他回答,阿谢索性靠到身后书架上,抱着手臂笑得眯了眯眼睛 “难道昨夜一面之缘……你就为我倾倒得,连亡主的复仇大业也不记得了?”   黑衣人这遭倒是一身劲装,大约金钟罩实在不便腾挪开罢,此地又不像昨日空旷的殿宇那般容易藏匿。   阿谢隐约觉得他被呛得皱眉,犹不知足,眨了眨眼睛,仿佛如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一样,笑着踮起脚尖想去摘掉挡住他大半面庞的笠帽,“呐,你要是足够英俊呐……我或者也会改变想法愿意跟你一起共图大业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由于某些众所周知的缘故QAQ 提前更新一次 么么哒=3= ☆、不劳费心   不出意料,手腕被那双鹰爪捏得骨头发疼,离他帽檐只有三寸。   阿谢只是似笑非笑的瞧着他,“这真不公平。我明明白白叫你看了这么久了……你却一点风也不肯漏……既然是自己人,何妨摘下来认识认识,若你哪天有什么意外,我也可略尽绵薄之力不是?”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不无嘲讽,“不劳费心。”这才松了她的手腕。   阿谢挑挑眉,他鼻尖以上笼在笠帽深深的阴影里,下半张脸又用黑纱蒙得严严实实,连无关轮廓也不甚明显,一身黑色连带着深灰剑鞘几乎和昏暗的照不见光的书室融为一体。   不欲他多心,就不在这事上多纠缠……这么见不得人,岂不也是破绽么?   大约是打过照面……或者很快就要打上照面的人。   她将手腕藏到背后,不着痕迹地揉了揉,嘴角勾起一抹不深不浅的笑,“阁下想让我看的东西,我大约知道了……你想说什么?”   她的笑容却还是一贯的天真甜美,仿佛并不曾说着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不过,我却忍不住好奇……阁下处心积虑挑拨圣人于我,是什么居心?”   黑斗篷的声音还是沙哑得厉害,大约是不愿被人听出真声,阿谢几乎觉得他挑了挑眉,声音不屑而倨傲,“哦?你觉得是挑拨?”   “一卷废纸,也说明不了什么”阿谢笑笑,几乎觉得自己把冰凉的墙面捂得自己整个人都凉透了,却并不愿往前靠近他一些。   “书册可以伪造,就算是真的,谁写了这书为什么这么写,不也都值得怀疑么?你总不能觉得,单凭着一卷黄纸,就能让我义愤激昂,然后为你做什么事。再说就算是真的,说白了,换了我在他的位置,也是一样的……家母□□出这样好手段的孩儿,九泉之下也会含笑吧?”   黑斗篷看了她一眼,目光中看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原来你千里来此,只是为了孝顺崔氏膝下。”   阿谢眨眨眼睛,一脸无辜,“你们都要把事情想得这么复杂,我也拦不住么。”   黑斗篷仿佛居然也笑了笑,并不与她辩驳,说出的话却叫人意外。   “你以为,谢氏当年一时赫赫,真的什么也不曾留下?”   “哦?”阿谢看他终于自承身份,饶有兴味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眼,“甲辰之祸,谢氏举族皆诛……看来还是有漏网之鱼?”阿谢顿了顿,睨着他老老实实道,“不过忠诚得像您这样的,说实话我确实没见过。”   他我在京城这么多年,现在才找到上门来,未免有些早了。   还好当日皇帝震怒之下不曾将她灭口,否则这些忠心的属下就能直接祝她母女团圆了不是?   再者上来就用刀招呼……也是没谁了。   黑斗篷仿佛被噎了噎,生硬地把话题转开,“你自以为是的不知怎么死了之前,我再奉劝一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阿谢嘴角的笑却还精致,无所谓得瞥了眼他似有矛盾的目光。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都是错的。    ……万一是套话呢?不是套话,也只硬着头皮当做是套话。   手慢慢背到腰后,“怎么,威逼不成……要改污蔑了?”   他深深浅浅的看了她一眼,话不对题,头也不回,反手朝阿谢扔了样东西,“一、三、九夜……有事可来找我。”   阿谢看着那黑影隔空朝头飞顶过来,好奇之下伸手接住了,接到手里才觉得冒失……万一是个毒黎疾呢?这会让她就该口吐白沫倒地看他冷笑了。   可实在不能怪她多疑,自来不曾听说宫中还有这一路……也本来就不该还有这样的人。   倒猜不透是什么来历。   就着书架间昏暗的灯光,她在手里摩挲一番,不曾注意他忽然停下转过身。   看着很普通的黄铜钥匙,还带着他不冷不热的体温,捏在手里不冷不热,却是磨得很光亮的样子……可好像确实也没有更多的意思。   阿谢心里一动,刚想问他,抬头看他已经走出两步远,堪堪要走出书架的阴影。   却听不远处忽然有脚步声传过来。   那声音不是很重,阿谢却不由面色一变,被他这一打岔,竟然在这留了这么久。   可……这里出去并无旁的路。   黑斗篷仿佛也即时想到了这一点,猛地回过身来,吓了阿谢一跳,阿谢下意识又要往后退一步,却忽然眼前黑了。   毫无防备落入人怀中,口鼻被狠狠压在他胸口,阿谢有那瞬间几乎以为他要将自己灭口的意思。   他却只是强行扯过她,另一手猛地推在那书架上。   阿谢漆黑一片中听见那哗啦啦倒了一地的书卷碰撞声,连架子都仿佛动了动,又慢慢停下来,阿谢不由被他的准确的力气和胆识惊到了。   若只是个莽汉,方才这样的声东击西,真一掌把书架拍倒了,岂不是要齐齐被书卷砸死了。   他仿佛还准确的记着了灯光灭尽前的方位,很快摸到书架与墙边的缝隙,在书籍滚得到处都是的声音中,将她压到身后的阴影里。   阿谢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他忽然厉喝一声,“谁?!”   她被头顶这声音惊得手僵在他腰间,一动不能动,他却松开加在压在她肩上的力气,不紧不慢的从一团混乱中扯出斗篷,居然就一身劲装走了出去。   阿谢尽量将自己缩在堆得半人高的书山后头,架子间总有缝隙,只要走两步,终归是躲不过的。   她双手紧紧攥着,不敢伸头去看看不远处的情形,但光听声音,却也可以大致猜想得到。   外头那个内侍却仿佛比自己还胆小得多,叫这一声吓得砰地一声跪在地上,怕也是个新来的,见人疾声厉色起来就下意识先跪地认错,不然怎么就这么好唬呢?   阿谢听见那内侍抖抖索索的声音,几乎忍不住有些失望于他的好运气,不过也送算松了口气,听着他故作恼怒地将那小内侍踢了脚,“不赶紧再掌灯来收拾了,等什么?!”   阿谢听那小内侍除了是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摸黑跑了出去,停了停,那串熟悉的足音也从容不迫地往外去了。   阿谢这才扶着架子站起身来,已经看不见他的背影了。此刻却不敢多留,贴着墙壁小心地一点点挨过去,闪身回到不远处的光明里。   这才顺手从书架上又抽了两卷书抱在怀里,不紧不慢地往自己的隔间走过去,已经看见七八个小内侍火急火燎地从外头走过来,她一脸好奇地叫住问了句,“出什么事了?是刚那声音么?大半夜怪吓人的……”   那被叫住的小黄门不得不停下来,抹了把脑门上的汗,说起话来语无伦次,“说是把书倒了一大片,还好灯先灭了,不然走了水更是……”   才说两句,管事的冷冷叫了声,那小黄门忙不迭行了个礼就去了。   阿谢看了那管事一眼,不动声色的笑,仍再到小间里略坐坐。   这才把几卷书里夹着的那张帕子抽出来。   阿谢皱着眉头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不由有些恼,揉了揉又再展开了。   这么块素净的白绢帕,除了四边简单的缉了缉,再没有一些儿针迹了,怎么不叫人失望。   她几乎想见他近乎嘲讽的笑意。   趁着方才千钧一发那一刻……却顺了样这么没用的东西,怎么不叫人丧气。   翌日早上起来,阿谢装模作样要拿了帷幕出门,行到校场才有婆子期期艾艾地来报说她的好师傅病了,今儿不得不暂歇半日。   阿谢眼中犹有诧异,随即一脸关切,“怎么就病了?不要紧吧?”   婆子也是听那头老家奴胡诌的,说只是受了寒歇两日就好。   阿谢心里跟明镜似的,壮得跟头熊似的,还见风就倒呢……大约是打着了脸面一两日出不得门罢?   脸上却一本正经认真地听了,点点头。   那婆子正要去回报,阿谢笑着叫住,“欸,急什么。”   说着自己去马车上找出个宝盒来,故意在里头翻了翻,才似找到其实就在顶上的伤药,另取素帛包了,“上遭陛下亲赐的丹药,正好还有盒没开过封的,替我转交。”   婆子只当她是好意,虽然知道这未免有些不妥,却也不多说什么,只笑着皱眉道,“相府还缺什么药不成?”却也答应了去了。   阿谢见那婆子走得远了,这才抿唇笑笑,他总不至于傻得,连她为什么知道他是皮开肉绽的伤痛都想不通,真就一片感动得接受了吧?   自己一个人在校场练了大半日,抓来顶包的几个人都怕这怕那,把她当国宝似得供着,耳边没人聒噪,倒也无趣得很,等回宫时几乎忍不住哈欠连天,对着绣架忙活半日,日头也很快下去。   如今的时间比起从前,已经算宽裕得多,但针线上的速度却比从前还生疏了些,阿谢心里头有样子,这数日闲暇,绣绷上已经大致有了个观音像的样子……若是孤独园那头能顺利,也算勉强能赶得上太后的寿辰。   衣衫都还好说,她自己却心里清楚到底有多少水准,这么大幅的轴子,要命的就是眼睛。   她本想硬着头皮先试试,听着附近院子里有娇滴滴的小娘子来送衣服的声音,想起来这是在宫中,针线上虽做衣服鞋袜多谢,也免不了做些屏风之类罢?   刚好这时候还未到下值的点。   阿谢平日与这里也算混的眼熟,正想随意找个娘子问问,却一眼撞见个熟人,不由微微一怔,“纪婆?”   纪婆已经笑吟吟上前来行礼,两人寒暄几句,纪婆便问道,“娘子可肯赏光来坐坐?”   阿谢微微笑了。   纪婆领着她走到不远的个小院里,煮开水,门窗都就开着,慢腾腾坐到榻上来,有的没的扯了一堆,这才说起那日之后,调出嘉福殿的事。   不消说这自然是金姑姑的好手段。   阿谢微微垂目,“倒是我带累婆婆了。”   纪婆脸上的皱纹笑起来一抖一抖,稳稳地烫了杯盏注了茶水递去,“这通娘子有什么关系?何况这儿也自在些,管事的待下头也算可以了,婆子还求之不得呢。”   阿谢原本以为她是开解自己,后来听说这儿也算是钟大监那边的辖下,这才算稍稍放心,至少钟大监看着圣人的面上,也大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才稍稍放心,笑笑,把话往正事上转,“我竟不知婆婆手艺这样好,来针线都是一句话的事。”   纪婆眯着眼摆摆手,“这两年眼已有些花了,再晚些时候叫我来这,也不能了……”看了眼阿谢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嘀咕了半天,还没问娘子今儿是为什么来?”   阿谢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跟这样的人精说话就是省事,当下也不多同她客气,径直问起宫里头可有绣肖像的行家里手,她想去请教请教。   很简单的问题,不想纪婆听了却有些为难,犹豫一下,“娘子必得绣神仙么?”   阿谢不答,纪婆便明白了,却还有些迟疑,“这……有自然是有的……”   看阿谢还一脸懵懂,猜到她还不知此间的内情,纪婆却也不好多提,眉头深深的皱起来,压低了声音,“你竟不知道么?”   说着撩起袖子,指尖朝嘉福殿的方向比了比。   阿谢见是这个么个答案,也愣了愣,这会儿要改却来不及了。笑话,太后的寿辰,金姑姑不使些什么绊子她就要谢天谢地了,还指着人帮自己怎么的?就算她愿意上门受那个晦气,大约也是白搭。   于是皱眉,压低声音,“除了她……难道就再没旁的人了?”   纪婆其实还是个有气性的,不然也不能这么多年都不肯低个头,到了叫打发了出来……但对这自来比着的针线手艺,这时却也是不得不服气,口气颇有几分酸溜溜的,“若比着她的,旁的就都不成样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孤单寂寞冷的周末嘤嘤嘤 求亲亲 求抱抱 ☆、爬墙   阿谢不能不有些犹豫。   可这也不能对太后明说。   但听过纪婆这么说了,留心起嘉福殿的事物来,果然在太后寝殿里找着个不算太大的轴子,绣着神女的样子,就在妆台附近挂着。   大约有些年头了,底子的绢色因为日光而微微发黄,那眉眼凝波,不自觉叫人松下紧绷来。   阿谢原本也觉得有些不能相信,什么样的绣品,能空前绝后成这样?   看了这倒是有些明白,绣工还在其次,这样的格局和气韵,才是叫人难以望其项背的。   但这种平和宽厚的感觉……阿谢实在觉得很难和如今金姑姑联系起来。几十年的宫廷生活,真的可以把一个平和的少女,磨成这样的乖戾擅专的性子么?   金姑姑这日另有事留在外间,就不曾陪着进来伺候熟悉。太后由着梳头的李婆舒顺了长发,见她一味盯着边上的挂轴,似有些叹息地笑起来,“你就再喜欢,我这轴子也不能给了你,快趁早别打着主意了。”   阿谢不知道这里是有什么特别的缘故,便笑一句揭过去,“可不敢再看了,再把轴子看旧了可怎么好。”   谁知送殿下歇了出来,倒见着灯下杵着个消瘦的影子,不冷不热地指着人将盆花挪了挪位置。   阿谢稍有意外。   自从那次病愈,金姑姑对她越发当真空似的,何曾还特为这么似的找过自己。   却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当下不紧不慢走上前行了礼。   金姑姑面色也不见特别热络,点点头,直截了当地开口,“娘子最近忙?”   阿谢才摇头,金姑姑便颔首道,“库司这两日忙不过,娘子若空就去搭把手。”顿了顿,“旁人说什么,娘子是个明白人,日子久了自然能分清好歹……我不把娘子当外人才说这话,娘子若不愿,也无妨。”   阿谢有些意外她说这种话,但并没有由头推辞,也懒得去分辨她这话几分真几分假,笑道,“姑姑说哪里话?姑姑在这个位置,免不了地下要有些闲话,我省得的。”   金姑姑见她应了,也就点点头,并无旁的话,“后日早上我领你过去。”说着就想走,见阿谢张了张口又停下脚步回来,“还有事?”   阿谢笑笑,“是一直有个疑难,不敢向姑姑开口。”   这会儿未必是最好的机会,可至少不是最差的机会,“殿下寝殿里头的那女史轴子,我看了许久也没看明白……姑姑是用的掺针?是乱针?”   金姑姑多看了她一眼,却是顿了顿,“娘子若连这也看不出,我劝娘子,就不必动绣象的念头了。”   阿谢脸上有点发烫,还想再问两句,金姑姑脚底生风,已经走远了,只好微微苦笑,果然。   回头咬咬牙在早先的布局上多加了一圈宝相花和化生的杂饰,勉强叫中间的神佛不那么显眼些了,丑就丑些吧。那日画虎类犬地勾了面部,实在自己不想多看几眼,便带着去了上苑。   连着好几日没见着崔七,总说还未康健,但看他壮得跟牛似的,也轮不到她着急。   但想着圣人的吩咐,却不敢大意,耐着性子练了大半日,这才叫收了东西往街市上去。   在独孤苑又扑了个空,阿谢有些犹豫,转了两条街,停在还未热闹起来的酒肆门口,倒是有些犹豫。   再羊入虎口一回么?   这么会儿功夫,却见着了个原本该老实躺着 “养病”的人。   崔七大大咧咧从马上跳下来,拖着一瘸一拐的腿,脸上却哪有一点受挫萎靡的样子,见了她一点不见外,热情洋溢地朝她招手,“……你还真上瘾了吧?”   阿谢眨眨眼睛。   看样子大约还没来得注意那盒伤药,竟然一点恼的意思也没有。   当下也不问他是怎么跑出来的,“我找人。”打量他一眼,仿佛这才注意到他有点不太敢用力的腿,哪壶不开提哪壶, “倒是你,什么伤寒,还能把脚给瘸了?”   崔七嘿嘿一笑含糊过去,假装只听见了前半句,“你果然了解我。”   阿谢白了他一眼,崔七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有些失望地摸了摸鼻子,“哦你不是找我?”想了想,“上次看你同顾院主坐在一处,你是来找他?”   阿谢想他当下也就一点心虚的样子也没有,敷衍得应付道,“嗯。”   “你也奇怪,难道不知这儿晚上开了他才回?现在怎么找得到他。”   阿谢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顿了顿,有点不能消化这里头的信息量,回……来?   等等……他说的“院”是孤独园还是什么?   阿谢脸上有点僵硬,看着他一脸讶异,慢吞吞地试探道,“总归要试试。万一院里有什么事,他先回来照应呢?”   崔七皱眉挠了挠头,“你这么傻等也不是办法……算了我带你去吧。”   阿谢这才真确定这儿竟然是顾院主的副业,不不,看了孤独园才是他的副业吧?   一边做着这黑红的生意,一边是名动天下的孤僻慈善高士,阿谢想了想,竟然觉得乌有不妥。   算了这会儿改注意也晚了,反正大约太后也不会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就这样吧。   跟着崔七倒是不慌了,里头的人像是才起来的样子,还睡眼惺忪的,见着崔七这会儿来倒是吃了一惊,忙不迭要说去请那位娘子来。   崔七摆摆手说不用,领着阿谢大摇大摆的往里走。   不曾看到一侧的小楼上,微微晃动的朱色灯笼后头,两个微微愕然的身影。   崔相宜见阿七竟然带着阿谢来这,倒是一点意外的意思也没有,身边的聆泉却有些为难,“大娘……这……”   崔相宜摆摆手。   七弯八绕绕到个精致的小院里,里头的人原本笑着,见了崔七带了人进来,倒是有些犹豫,崔七摆摆手,也就退下了,崔七叫人都在楼下等着,自己带阿谢换了鞋上楼去。   阿谢看他路熟的样子,不由有些嫌弃地瞅了他一眼,要是他说着酒肆花院是他开的,她也一点不觉得怀疑,里头暖炉大约日夜都烧着,这会儿进门就热融融的,阿谢伸手要把外头罩的斗篷解了,崔七忙说“你等等。”   这会儿上头只他二人,伺候的人将茶点端到隔间外头,也就自觉退下了。   崔七像做贼似的在窗后藏着,阿谢不知他又要搞什么鬼,只隐约觉得跟着他来找人只怕不是个太靠谱的主意,就听他做贼似的朝自己招了招手,压低声音道,“过来。”   阿谢皱眉,自顾自地喝了盏热茶,看他急得抓耳挠腮的,才不紧不慢的从榻上起身过去,“干嘛?”   崔七将窗推开成堪堪容一个人的高度,见她过来,话不多说嗖得钻了过去,人已经趴在隔壁窗下,朝阿谢伸出手来,见她还是愕然看着自己,不由皱眉,“想什么呢?你还想不想找人了?赶紧过来,一会儿该来人了。”   这会儿腿就这样灵便了?   阿谢也听见不远处像有脚步声响起来,也就顾不得吐槽他好歹是个高门的公子爬墙爬得这么熟溜……怕他卡在那儿被发现了,连带着自己也被赶出去。   还好今日穿的不是裙子。   当下只好硬着头皮,踩在窗台上,还没站好,已经被他忙不迭一把扯了过去,动作太大摔到了一块,崔七也顾不得许多,扔下她先紧张兮兮得把窗扣上了。   阿谢还有点没回过味来,张要说话,被天上猛地掉下来的灰呛了一嘴,阿谢下意识先皱眉捂住口鼻,“你——”   这挑的都什么好地方。   已经上了贼船也没法,正要捂住嘴跟着崔七往外爬,忽然见前头崔七猛地转回来,眼角一跳,额头装在他脑门上。   阿谢被这下重击撞得头晕眼花,反应过来想喊疼已经被他像杀人一样死死掩住嘴。   她憋得厉害,刚想怒目推开他,就觉得头顶一阵巨晃,随即传来女子暧昧的娇喘声,手不由就僵硬地停在半空,大脑空白了一秒随即反应过来。   棕绷随着榻上两人的动作已经嘎吱嘎吱得响起来。   阿谢随即几乎咬牙切齿。   崔。七。   如果她的眼神是刀片,那这会儿这厮一定已经成了肉酱……她要是再相信这人会有什么好主意她就是智障!   爬窗也就算了,竟然爬到人床底下来………………还好死不死偏偏是主人正在用的床?   这会儿要是出去,是被灭口呢还是灭口呢?   床底下的空间是小得可怜,可也够两人不用这么烙饼似得贴,两人挨得很近却都手脚僵硬一动不敢动,谁知到万一微调下姿势,会不会正好撞上、惊动了上头的激丨情四射。   崔七大约也不曾这样点背过,此刻垂头丧气,一脸生无可恋,只差说你再忍忍出去随便你收拾了。   谁想到院主都快六十的人竟然还这样……   两人大眼瞪小眼,阿谢也实在生不起气来,认命一般转过头去装死。    ☆、坑队友   阿谢已经做好了各种可怕的准备,然而头顶奇怪的声音没有持续很久。   忽然仿佛床上的人起身去,整个屋子又安静下来,门开了又关。   床底的两个人却大眼瞪小眼地屏息着,有些犹豫,等了下并不见动静……也不知这时人都走干净没?   便听一个有些老迈的声音慢条斯理道:“还没听够?”   咳……   崔祁和阿谢一前一后从不算很高的胡床底下摸出来。   阿谢这会儿开始羡慕崔七那比牛皮还厚的脸了,这会儿拍了拍头顶不小心粘着的浮沉,脸上还是雷打不动的贱笑打招呼,仿佛没有偷听了什么不该听了似的……   “顾院主。”   她就不行,这会儿脸上烧得有点厉害,剜了眼崔七,遂垂下眼帘,却还是看见顾院主浅灰色宽阔的里衣袍角。   顾院主领口随意敞着,面上仿佛有服了某些药散的潮红,此刻抿了口凉茶,瞧了眼恨不得缩成一个小点的阿谢,“娘子多次造访,不曾招待周全,是我处轻慢。”   这话是很客气的,语气却全然没有这个意思。   阿谢此次刷新三观,心中真是感慨万千,不免动摇的厉害,然而一时间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是,我有求于院主。”   他仿佛并未认出自己来,也是,当时孤独园中几百号人,哪能就记得她呢?   阿谢很简单明了说了来意,“听闻近来东南流民入京甚多……何况今年本来年成不好,谷价甚高,我家中愿出千石,聊作助益。”   老头脸上一点异色没有,看了她一眼等着她往下说。   崔七难得见她这么正经,这会儿倒也摸了摸鼻子,老实站在边上不说话。   “但希望院主能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要求。”阿谢说着便将袖中卷的好好的绣像拿出来展开,“我希望此像能在院中同受供奉半月……家中长辈崇佛,闻此施舍,想必欣慰。”   老头听全了才点点头,看了她一眼,半百的胡子一抖一抖,“孝心可嘉。”   阿谢微松一口气,以为这是答应了,谁知这老头比了个二的手势,抢在她前面不紧不慢开口,“一千石,太少……再加一千两。”   阿谢被他这狮子大开口倒吸一口气,这胃口未免太大,虽然她是有些私心吧,也不用这么黑心?   然而这比起在青楼中谈供奉的事,也并不能更让她震惊了。   她吸了一口气,毫不客气,“三百两……不能更多了。”   崔七显然不能理解,拍拍她的肩,“嗳既然要表孝心嘛,三百两怎么够,怎么说也要五百两……不还是六百两吧,单数多不好。”   不等阿谢死死地瞪他,那黑心老头仿佛一唱一和般点头应下,“看在崔郎的面上……也罢。”   阿谢噎得不要不要的,不好对老头发作,只能恶狠狠瞪了眼崔七……这人到底是站谁这边的?简直觉得俩人是联手来坑她的……   圣人是富有天下,但他口袋里的银子却也不这么好骗的,阿谢苦着脸,六百两……好不容易入宫之后偷偷攒了点家底,这会儿全贴进去还差一大截呢,少不得又得上哪再刮一点来。   晚间照例送了太后往禅修窟去,阿谢这才露出愁色来,唉,想来想去还是回头找圣人卖卖惨,骗着钱的可能性比较大。   在走到外头,便见廊下已经等了个刚梳了头的小娘挡住道路,看着有点眼生,见着她出来便欠了欠身,轻声说明了来意。   阿谢笑笑,是新补进来的人罢?打发了不想看见的,缺人都缺成这样了么,叫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来传信。   论起来她虽然没有品级,却也不该行这平辈之礼的,阿谢倒被这丫头的耿直有些好笑,当下也不点破。看这身衣服像是眼是库房来的,便有些猜到金姑姑的用意,嘴角勾了勾,“请带路。”   那丫头并不是个爱说话的人,点了点头,便又低下头去,就领着阿谢往外。   阿谢其实不用她领着,嘉福殿比起式乾、显阳的规模来要次一等,到偏殿也不那么远,拐过回廊,在库房前才站住脚,就见着腰上挂着好大一串钥匙的婆子也从外头往这里走。   阿谢眼皮跳了跳,也只能硬着头皮便快往前走两步迎上,欠了欠身,朝着那张微微发黑的脸,努力让声线正常,“奚姑。”   奚姑还在跟后面跟着的几个主事交代着话,半晌才侧头过来看了她一眼,点了点。   阿谢分明知道是金姑姑的“好意”,然而到这里也没有办法。   那几个主事领了差便自去了,也并不多理会这新来的人,等了片刻,金姑姑还没到,奚姑也并不多等,当下做了个请的手势,先带着阿谢往库房里头走。   却不免在等丫头子开门的时候微微侧目,打量了眼这个年轻的小娘子。   太后跟前也只打过一两个照面,也知道是个能讨些小欢心的,这还能说是性子热闹,可自来不曾搭过话,却一下就能叫出名来,可见不是个乐呵呵不知世事的主。   到了偏殿里头,便叫丫头煮了茶来,两边都知道意思,只是金姑姑不来,却不好说破,一时就没什么话说。   阿谢笑着由着那丫头再换了一盏,这么不爱讲话,原来是随着奚姑。   上次的事已经被压下,但到底是正面杠过一会   她这样想着,奚姑却只小口小口地抿着茶,也并不往她这里看。   终于在第二杯茶将尽之前,金姑姑披着大斗篷终于姗姗来到,见阿谢已经到了,两人这样一声不吭地对坐着喝茶,倒难得撇了撇嘴,连外衣也不解就进来,“你已经来了。”   三人彼此见过,金姑姑也不客气,摆摆手不必那小丫头解衣服,直入主题道,“我想着你这正缺个人,她虽年小,也还算细致,就给你送了来……有设么么新来不懂的,多耐性儿教教。外头事还多,既然人已经到了,也没什么了。”   交代不过几句,又匆匆往回廊去了。   奚姑和阿谢送到门外,等金姑姑去远了,这才听奚姑不冷不热的一声,“你可知,我这儿缺的是什么差?”   阿谢心道我当然知道不会是什么好差,面上老老实实回答道,“这却不知。”   奚姑看了她一眼,叫丫头打开柜子再摸了钥匙出来,领着阿谢又绕了几个弯,从丫头手里拿过钥匙,亲自打开门来。   阿谢见着是整整齐齐列着的橱柜,就有些明白了,奚姑从匣子里取了本册子来地给她,“四时衣服头面,这两间搁应季的诸样事物,记熟位置随时取用……东西各一间,搁的是往年的旧东西和暂用不上的。”   阿谢才打开账册来翻了翻,大到氅衣小到米珠,样样巨细补遗都在册上……这确实是个老成人才该管的事儿。   虽然早知道是给自己挖了个坑,但被坑里清新的泥土味糊了一脸的感受,到底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看奚姑的意思,也并没有要再给她添派个人手的意思。也是,她自个儿身边都跟着这样不知事的小丫头,还能指望给这派个什么?   她要真开口,只怕也是能再调来个把人,毕竟真要来个比着眼前那个还小一圈的,不是越添越乱么?   阿谢便知趣地没有说什么。   奚姑瞥了她眼,“这回头再看”,又叫了两个小内侍来,吭哧吭哧地把两头的封着的物事搬了下来。   上头并没有灰,可见是时常清理的,阿谢心里点点头,跟着奚姑走上前一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娘子看过这封条。”   阿谢依言仔细转了圈,火漆都是完好的,遂点点头,“我看过了。”   奚姑点点头,便仍回到主屋,一把把只给她钥匙,衣服鞋履头面一样样交代清楚,这才叫那小丫头打开来,“娘子检点看。”   阿谢只怕她不说清楚就走了,这样一板一眼公事公办,倒也利落。   只是这数目……实在有些头痛。   小丫头一样样拿出来,阿谢看到后来几乎眼睛都要瞎了,还不得不打起精神来,仔细地检视过。   到觉得都差不多了,几乎快正午,阿谢正要松口气接过,却被奚姑一句话就打回原形,“娘子都看过无疑了?”   阿谢接了丫头递来的验视无误的单子,不能不犹豫了下。   或者只是例行一问,她却不能不多想。 ☆、金主   阿谢说是去库房当值,其实也就早上半日功夫,这日用过午饭照旧往纪婆处坐坐。   纪婆拿着她手里新做的帕子,瞧着上头的持莲童子,倒是有些讶异,“竟还转了性了?这么些年倒难得见她肯动动手指。”   阿谢抿了抿嘴,哪敢指望金姑姑?其实是照着太后寝殿那幅小像瞎琢磨了些,但看纪婆这样,大约也算能稍微过得去了。   纪婆又斟过一道茶,压低了声音,仿佛不经意似得提了提,“已都妥当了。”   阿谢垂着眼帘,似听见似未听见的,两人又坐着闲扯了一阵,阿谢也就告辞,纪婆跟到门口,到底在袖子里拍了拍她的手,“凡事上心些。”   阿谢眨眨眼睛点头,也拍着她的手安慰道,“我知道。”   金姑姑把她调去库司,自然不是只因为她前次顶撞过奚故的缘故。不过这里到底隔了好几道,她一声不曾提起,不想纪婆消息倒是灵通。   正要走下台阶,迎面走来一串宫人,谁知偏偏有个老眼昏花的没瞧见她似地要往她身上撞,阿谢下意识忙扶了一把,那婆子唬得只差要给她磕头请罪,阿谢不愿受人这样的礼,看她站稳了,也不等边上人替她开解一句,就点头转身去了。   纪婆跟着送出来,两人这才在门边上站住。纪婆睨了眼那走路也不太稳当的婆子,“也是个可怜的,放出宫无处去……索性有活再叫跟着门上进来两日,也算混个日子。”   阿谢笑笑点头,“平故故倒是心善。”   纪婆一哂,也不多说什么,看着她去了。   磨蹭到天黑才往前殿去,偏这日圣人又议事到很晚,阿谢隔着窗棂见正殿中仍灯火通明,便知是朝臣还不曾散去。   阿谢觉得无望。   她是身在后宫,可大约也知道前朝事务繁忙,东西两线同时用兵,朝会散了议事到深夜,睡不了个把时辰再接着第二日,这样的日子也有一阵了。   阿谢觉得不该再拿这样的小事烦他,但落井下石的崔七岂不是正等着自己去求他?   不由叹气。   阿谢打太极偏殿出来,正好撞见正殿里徐徐走出来的崔相。   阿谢自然并没有机会见过崔相,但那位极人臣的赤色袍服,除了当朝太傅之外曾有幸受赐外,还有谁有这等殊荣?   她跟着宫人避在道一侧,余光看见崔相目不斜视地往外走,将近五十的人了,两鬓斑白,脊背仍挺得如尺一样直,两目炯炯却目不斜视……虽然这夜间灯光昏暗,只怕也还是看见她了。   阿谢端端正正地朝他行礼送他离去。想想崔七那条还不完全利索的腿就觉得心头一颤,对幺子也能下得了这么狠的手。阿谢心里感叹,选择性地忽略了是害的崔三好几天起不来床这个事实……盯着崔相沉稳的步伐暗暗咋舌,可见是个狠心的人。   “娘子。”   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御前的魏五。   阿谢倒是有日子不见他,想着他也不会无事就在这么多双眼皮下跑到她前面来,遂安静等着他开口。   魏五双手抱在袖中欠了欠身,目光并不与阿谢相接,声音并不故意压低,“陛下有请。”   哦?   阿谢微一诧异,这倒是难得,看着刚走下台阶的崔相,转念明白过来,勾了勾嘴角。   这自然不能驳了圣人的面子,阿谢含笑点头,多看了魏五一眼,转身就往里走。   御驾所在之处侍卫如林。   夜风偶尔吹起他们身前的巾领,除此之外,简直像是泥塑一般,火光微晃,一个个生硬的杵在原地。阿谢提着裙子,隐约就觉得脖子上有点发凉,步伐有意地放慢,仿佛从众多带刀的雕塑中走过去。   虽然阶下成排的火炬,却也难将这些人的面目一一看清……何况她也根本不知道黑斗篷长什么样子。   但是应该就在不远处吧,或者此刻也正装作无意地将余光往这里瞟来,在她不能看见的地方。   口口声声自称是她生母下属的人。   阿谢忽然觉得疲倦,其实他说的不错,自己就像一头肥羊,周围磨刀霍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砍向她美丽的脖颈。   然而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深吸了口气,昂起头颅。   见着圣人的时候却觉得他全然不是想象中憔悴的样子,眼睑微微青黑,但双目却依然有神。   钟大监多有眼色,看阿谢一副期期艾艾的样子,不消圣人吩咐,领着人退到帷幔外头。   圣人手中朱笔几乎快到飞起,听她有的没的扯了几句,皱眉。   阿谢下意识也觉得自己话唠,他已经直截了当问,“钱不够用?”   阿谢被他戳破心事,不由觉得脸上有些烧,想硬着头反驳,但着实没有这样的实力,低着头觉得自己的声音跟蚊子差不多大,“啊……对。”   圣人这才放下奏折,淡淡看了她一眼,见她头几乎要贴到胸口,绝不废话拿了张小笺,“差多少?”   其实那对不要脸的狮子大开口说要三百两,但她着实不敢一模一样转嫁给圣人,但若不这样,多的部分势必要自己来贴,于是有些犹犹豫豫,“二百……”余光见圣人还是一副要多少给多少的好脾气样子,倒是觉得后悔不迭要得少了,也是这么点银子哪里够他看的,忙又补了个零头“七十?”   圣人听了,也不理会她这小心思,不动声色蘸了墨,一挥而就递给她,盯着她看了两眼,却忽然有些没来由道,“修头发了?”   阿谢一愣,接过来,下意识摸了摸,摸着一绺短发,想起来那贼子那吹毛断发刀就心头火起,却不能咬牙切齿,当下不自觉笑得有点狰狞,把圣人对付过去了,这才偷偷瞟了眼,不由有些讶异,“诶?”   两千两金……两千两金……   两千两金是什么概念?圣人娶妇的聘礼也不过两万两金。   阿谢从前是常年积蓄在负数和零之间打转,现在……=宫人要花钱的地方不多,所得进项也很有限,自来不曾见过这么大一笔数,捧在手里一时有点懵,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个概念,总之就是很多很多比她生下来见过的钱都多就是了。   阿谢想了想,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是诚实的看着已经已经重新捧着折子来看的圣人,“也……要不了这么多。”   圣人头也不抬,“出门在外,手上活络些,不必有求于人。”   阿谢听得差点感动哭了,几乎是双眼含泪地谢了圣人,想不到圣人这么体察下情宽怀仁厚,简直想给他卖命。   一边心里乐开了花,崔七那小子不就笃定她手上金银有限么?虽然有点狐疑圣人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咳咳……阿谢很快否定了这个可怕的想法,圣人要是知道她和崔七在青楼鬼混成那样,早该被揍得像崔七那样下不了床了。   圣人见她谢了并不走,不由又多问一句,“还有事?”   阿谢噎得无话,一时找不起由头,但这么走了岂不显得她单单就是为了勒索才跑这么一遭似的,虽然事实上是这样。   “那……陛下若无旁的事,阿谢就不叨扰了。”   圣人见她行了礼要起身,朱笔微顿,目光一闪,抬起头看着她,“书看得怎样了?”   阿谢差点脑子发晕直接问出来,书?什么书?   想明白了简直觉得脚一软,对了对了她病好了之后圣人不是赏过她一堆书?哪一回绣架不稳正差点高度垫去了不是?怪不得后来再没见着了……   阿谢想起那几本书的悲惨处境就心里忍不住发虚,哼哼了两声,圣人看她一眼,随手又洋洋洒洒写了一页扔给她,顺便毫不客气把她手中的条子先拿回来,阿谢想用力,被他似瞪非瞪的一眼,只好嘿然松了手。   高衍随手用镇纸把那条子压在眼前,“去隔壁译出来。”   阿谢抱着那张纸,眼巴巴地看着他案上的白纸黑字,几乎觉得到手的银子又要插着翅膀飞走了,愁的不行,“……能看字书么?”   被他冷冷抬头一眼,阿谢觉得自己和崔七相处几日脸皮的厚度也与日俱增,还能嘿嘿笑笑,心中却长叹,也知道不用再扯皮能不能看注文这种问题了,老老实实摸到隔壁坐好。   阿谢几乎是仓皇逃窜一般,逃到不远处的帘子下头,这才理了理裙摆坐定下来,隔着细密的竹帘子看了一眼,他已经又回到御座前,被层叠文书遮住大半个身子,却还能看见他手中握着的判生死定起落的朱笔。    陛下您不是日理万机夙兴夜寐,为什么还有时间关心我这么小小的功课问题呢?   阿谢这下倒是盼望前线再紧急一点了。   唉,早知道刚才就不该避着崔相,抢先一步走掉就好了。   想不到圣人这么厉害,这才是真正杀人不见血,一下就抓着了她的死穴。   没想到栽在这儿了。   婆子知道这又得一番功夫,忙有眼力见地叫重新再添了茶果来。   原本是要换一道的,那婆子多年的人精,分明见阿谢刚才捧在手里多喝了两口,便叫还是上了末茶配云糕来。   阿谢双手捧着腮,这会儿看着婆子在旁冲着末茶,白雾翻腾如凝乳,香气仿佛比方才更沁入心脾,到底还有些闷闷的。   算了算了。   先净了手拈块云糕压压惊。   高衍聚精会神地埋头批了半天的奏章,又盖了印放下一卷,眼看案边小山似的卷子已经零零散散只剩下十来卷了。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看了眼身边的钟大监,钟大监手中捧着的拂尘随着他微一欠身而动了动,“已子时了。”   高衍隔着帘子望过去,见她还只是木木的坐在原地,皱眉。   帘子下守着的婆子见圣人起身,忙又俯身朝阿谢说了句什么,阿谢不语,那婆子又低声两句,阿谢却还一动不动,那婆子这才急得跳脚,只差去推她,圣人已经走到帘下。   钟大监挑起帘子,婆子一脸尴尬,只好又站直了身子不说话。   圣人不明所以,转头看了眼阿谢,脸上不由有点青。   “出去。”    ☆、失手   冷眼看那婆子忙不迭退下,贴心地把帘子落下了,高衍这才转回身,盯着那张熟睡的面庞,嘴角弧度还硬如生铁。   嘴角上还粘着点云糕屑。   在御前就敢这样。   往日的勤劳不知是串通了底下人谎报……还是如何装模作样。   阿谢睡梦中下意识地舔了舔嘴角,唔……这儿的云糕好吃……忽然觉得唇边微微发痒,心里一动,忽然就有点回过味来……不对不对这是哪儿啊!   她被这个认知惊得一下子抬起了头,她竟然有胆在太极殿睡着了?!   一定是被崔七那厮传染了啊!这才相处几日就中毒这么深了……她以前绝对不这样不着调的啊……   一睁眼,正撞上圣人冷峻却有些微妙表情,见圣人克制地攥紧十指,她脸上不由有些挂不住,不至于吧?不就是不小心睡过了被发现了,不用这么小气吧?   唉,暖阁里烧得这么暖和,又吃饱了,这么眯着一会儿也是很有可能嘛……   还好她是自己醒来的,不是被人拍醒的,可那婆子怎么也不叫一声呢?   “我、我看陛下批奏章批得很专注,就没好意叫陛下……”   阿谢咽了咽口水,看着那个空了的碟子,有些心虚的把桌上被自己压皱的卷子摊平了递给他。   圣人接过来先不看,还是老气横秋地皱着眉,“你帕子呢?”   欸?   阿谢绝对一定是没醒彻底,下意识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下意识要呈上,对上圣人似乎有些嫌弃的目光,眼珠转了转,终于醒悟。   她脸上这会儿腾地红了,猛地收回手转过脸去,用那帕子在嘴角一擦……果然沾着几点云片糕的渣渣。   她心中如遭雷击,只想用帕子把脸蒙住不想见人了。   难怪圣人一直盯着她的嘴角。   本来以为只是睡着了……结果居然还顶着一脸星星点点糖糕渣渣,极其认真地把作业交了……她想起来都觉得没脸,还能更蠢一点吗?   “你不是手工极好?怎么还有这样的素帕。”   圣人目光也随之转过来,声音平淡毫无波澜。   阿谢心中一个咯噔,余光这才落到那光绢帕子上,她差点没手一抖。   竟然是这条。   这会儿顾不得嫌那乌鸦的帕子干净不干净了,阿谢僵硬地咽了口口水,嘿然胡扯了一句,“啊那个……看得那些花里胡哨的多了,也想换换口味么……”   这会儿该庆幸他那破帕子上头什么纹样也没有了,要是有个什么,分分钟能给她定个私相授受的罪名……为了这才没敢放在屋里,谁知道就有这么个岔子。   阿谢偷偷瞟了眼圣人,见他确实没有起疑,虽有些松了口气,还是做贼心虚地把话题转开,“答得不好……请陛下指正。”   左右都是火坑,唉,先跳一个不那么容易死的好了。   这一训足足就是三个时辰。   阿谢垂头丧气的回到嘉福殿,果然她就不能做一点不道德的事……不就是上次让崔七顶着吻痕去当值,害他被崔相打得十多天起不来床吗……现世报这么快。   门口守夜的婆子也抱着袖子头一歪一歪的,她也不欲叫醒人,径直往里走,就听见一声声节奏感极强的呼噜声。   阿谢有点楞,半晌反应过来是捡回来没几天的大白。   走过去看一眼,看见大白已经睡得四脚朝天,不由摇头瞪了一眼。   大白睡得死沉死沉的,当然不能对她这一瞪有什么反应。   阿谢却忍不住叹气,唉,都是被这小东西开头那温顺的模样给骗了。   前两日她一回来就猛地往她怀里钻,摇尾巴摇得那叫一个欢实……这才装了几天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原形毕露了。   就不能敬业一点多装几天吗……   阿谢无力扶额。   每天睡这么久,也不知道怎么就还那么能吃。头两天以为他是没人照顾饿的坏了,所以吃得……多一点儿。   结果越吃越多啊!   每天盆里的水粮能剩一点那才怪了,眼看着跟充气球一样胖起来。   早上她出门还没呼噜呼噜地睡着,她回来的时候已经睡得死死的,阿谢简直觉得自己供了个大爷。   没办法,谁叫是自己捡回来的呢?   每天除了吃就是睡,有人来了也不知道汪一声,这心大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像谁。   阿谢几乎有种想踹这货一脚,看看他还能不能感受到一丁点儿动静,有点狗生的觉悟。   到底只是皱眉,算了反正养着他也不过多口粮食,本来也不指望能干什么。   阿谢对着镜子慢慢地把头发拆了,那篦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屋子里静的连炭火声也没有,她忽然对着空气淡淡开口,“你不该来这里。”   烛影微微晃了晃,花窗外慢慢映出个人影来,阿谢抬头看了眼,篦子不知怎么就卡在头发里了,挑眉。   “是你。”   影子嘶哑的声音仿佛是被烈火烧灼过的喑哑,“娘子事忙。”   阿谢听得出她话中若有若无的嘲讽,也不以为意,勾唇笑得动人,“我能知道的,已经都交给婆婆了,再要多,也没有了。”   影子仿佛笑得微微发颤,“娘子何必自谦?这不是才从前头回来么?”   阿谢微垂的双目轻轻眯起,在烛影下投射出一圈小小的阴影,微微一顿,下意识捏住手里的温热的篦子,慢慢答道,“他比想象的更谨慎。”   婆子不为所动,那声音仿佛可以瞧见她的理所当然,“以娘子之能,岂会不知要如何才能更进一步?”   阿谢仿佛听见什么笑话似的,被逗得噗嗤笑了,“婆婆对我未免自信太过……”   高衍。   如何……更进一步么?   微黄的烛光下,那张脸分明一点点冷下来,声音却还是似笑非笑的。   婆子也不以为意,似听不出她暗藏的不快,或者只是懒怠理会,声音还是似带着若有若无的讥诮,“我只怕娘子在蜜罐里头泡久了,忘了眼下的情形了。”   阿谢也懒得看她,只揽镜对镜中明亮的笑靥勾了勾嘴角,“我这么宽容,岂会为一个亡母斤斤计较啊?”不等她开口,阿谢又不咸不淡道,“再者,有婆婆在一日,我也不敢觉得能高枕无忧了。”   顿了顿,觉得她着怀有些耳熟,想起那乌鸦来不觉挑眉,忽然想起来问一句,“谢氏当年盛极一时,难道果真就只剩了婆婆一人么?”   那头也静了静,才慢慢答道,“你心里难道不清楚?”   阿谢被她这话堵得,倒是也说不出话来,半晌不欲再提,便伸手拉开小屉,将那帕子从花窗里递出去,“婆婆看,这人像可还有哪里能改进的?”   婆子依言接过手中,借着屋中烛光看了眼,老朽双目似有感叹,半晌才慢慢回道,“对着画像能做成这样,已经很好了……我没有什么再能教你。时候不早,你早些歇息,我也该回去了……等你的好消息。”   阿谢听着她的脚步声慢吞吞慢吞吞地挪出去,这才微微抬了抬窗户,看见她即将消失在长夜里的佝偻的发福背影,慢慢把窗台上那块帕子收了回来。   阿谢抱着双手靠着窗站了会儿,固执的不肯转身把窗户阖上。   嘴角的弧度一点点卸下来,她终于转过身,重新插上窗销,走到绣架边上,在废料里头翻了一阵,翻出块微微泛黄的夹棉布,翻过来反面,是淡淡的不起眼的小字。   这些暗语,连普通朝臣也不一定明白……如果像崔相这样的级别,看见了,想必会怒不可遏吧?   阿谢想了想,又仔细地把那废料折好,胡乱地塞了回去。   天才蒙蒙亮。   崔七打着哈欠,一瘸一拐地远远的牵着马从草场边缘走来,看见她新换了一身灰绿色的窄袖袍跨,手中端端正正握着的还是那把鹿角弓,对准了远处的靶心,倒是有模有样的。   崔七看着到也不有点点头,代他的老季虽然快六十了,可见还是宝刀未老,教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才这么想着,就听嗖的一声,崔七毕竟刚从战场上回来的人,一个激灵下意识跳开一步,正看见那弓擦着他的小腿过去。   还好他反映够快。   暗自庆幸之余,那头已听见咯咯咯的笑声,不由回头怒道,“大清早地……想谋杀亲师?”   这回阿谢也懒得带着帷幕了,见着他果真不再装病像兔子一样往后跳了一下,笑得肚子疼控制不住停不下来。   崔七皱眉,笑,“脱靶脱成这样还笑得出来?这还是我,换了别人,你早该哭着求太医去了。“   阿谢原本还有一点点愧疚之心,被他故意喊话叫四周的人再躲远点小心流矢、只怕谁不知道她射箭水平天下倒数第一似的,登时只想白他一眼,不再理他,拿着自己的小弓射着玩。   崔七摸了摸鼻子,这次不知怎么的倒是没多嘲讽她,哼了声从她手里接过弓来示范,“你看着……吸气绷住劲,别抖,千万别抖。”   阿谢理解得很快,答应的好好的,照他说的试了次,果然就准得多了。。   崔七一看是三环,高兴坏了,差点就拍着她的肩说好好好有悟性,阿谢看着他激动不能自已,一如既往的诚实地泼了冷水,“嗯……你仔细看看……”   崔七一愣,仔细看去,可不是三环?就是……是隔壁靶的三环。   不由眼前一黑。    ☆、云芝   阿谢练了没多时就哈欠连天。   崔七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天天晚上做贼呢?”   阿谢打着哈欠不忘回头嘲笑他,“哪能能跟您比啊?每天挑灯夜战还这么活蹦乱跳的。”   崔七自然知道她的“挑灯夜战”不会是什么好意思,当下咳了声,把手背在身后慢吞吞得踱到她身后,看着满场乱飞极具随意之美的散箭,忍不住感叹,“我真是服了你了……我看到殿下生辰的时候,你还是称病算了,免得叫人拉出来比试。”   他总觉得他一世英名只怕要折在这位高徒手上。   中午的太阳晒得人懒洋洋的,阿谢越发觉得困得连眼皮也不想动,懒得理会他危言耸听,“怕什么?说得好像我还能不垫底似的。”   崔七想了想觉得竟然无法反驳,只好苦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感叹她的奉献精神,“也是。你不拿倒数第一,怎么对得起人家早起贪黑练的。”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也是没办法,看正主都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他就算急得着了火又有什么用。   阿谢余光看他这回倒只是遗憾地摸摸鼻子,不多诳自己,微微动了动嘴角,仍又一发每一发地满场射着玩。   外头匆匆忙忙奔入了人的时候,崔七正扶着阿谢坐到他那匹貌似精装实则谄媚的白马上,余光见着,神情微微一动,转过身。   那报信的家人识趣得站在丈外,欠了欠身。   阿谢拎起来帏帽戴上,朝崔七笑,“呦看不出来,竟然还有事来找您这个校尉……快忙去吧,我自己骑着小白转一圈。”   崔七来不及嘲笑她那哪里是骑马,分明是坐在马背上被马遛着,见那家人着实神情严肃,忙叮嘱一句,“你老实点……”抬脚就走过去。   阿谢骑着他那匹高头大马,百无聊赖得在场上晃啊晃,开始知道还拽着缰绳,后来也实在觉得无聊,那两人却还脑袋凑在一处说个没完。   阿谢忍不住摇摇头,俯下身想去摸摸小白的脑袋,小白却不知突然发什么疯,猛地高抬前蹄,朝崔七那头冲了过去!   崔七闻声抬头,正瞧见她拉不住缰绳就要从马上摔下来,唬得脸都白了,不顾把手里的东西再还给来人,猛地冲上前几步堪堪挡了下,虽然没抱住,好歹也没叫她直接摔到地上。   阿谢懵得有点没回过神,看着被压在下头的崔七面目有些扭曲,忙跳起来“抱歉抱歉……”   崔七嘴上还一点正经没有,“还好你比较瘦……换了我阿姐那个分量的,我今天可真要折在这儿了……”   他似乎想站起来,脚却好像有点伤了似的,阿谢忙要过去扶,果见他小腿上好大一道口子哗啦啦地流着血,把他深紫的长裤都染红了。   那头好几个赶来帮忙的已经制服了马。   崔七看见了,回头见阿谢眉头深深皱起,不由笑道,“正好你上次送我的药还有半罐,又能派上用处了。”   阿谢正俯身把掉落在泥地里的书简捡起来,拍掉上面的泥递回给他,听他这么说起来,不由觉得脸上有点烫,“我……”她不太擅长应付崔七这样的时候,想了想只好说,“还够么?若有效用,我再叫人……”   崔七被她说得仿佛唬地不行,随意扎了下就朝她连连摆手,“别别别——我还想它多跟我几年呢,您可行行好高抬贵手吧。”   手忙脚乱把受了伤还不安分的崔七摁回家去养伤,乱七八糟忙一气,又已经天黑了,阿谢一身疲倦走回嘉福殿来,朝不远处还强打精神守着院门的婆子笑笑,正要往里走,抬头一看,自己的小屋里,却分明亮着灯,不由神情微冷,脚下就顿住了。   守门的两人眼尖地瞧见阿谢神情微变,双目含笑正要解释,却见阿谢头也不回已跨过门槛,冷声道,“你两位明日自去找金姑姑罢,我这不敢留了。”   她素来不喜人入院中,何况还是这样堂而皇之地开了门去到屋里。原本以为嘉福殿多是老人,自然很少有这样不知事体的,只怕还是觉得她性子太好了。   两个婆子自来不曾见她声音稍微硬一些的,原本笑嘻嘻的脸色都僵住了,见她毫不犹豫地往里走,才猛地跪下来请罪,低声告饶道,“实在是见娘子不回来,怕叫人冻坏了,这才开了外间的门……”   阿谢瞥了眼内中恰好推门走出来的几个神情有些尴尬的婆子侍女。   这声音并不很大,但院中并不甚宽敞,后头台阶上正好走出来的几个,原本就站得有些挤不下,这话却不由得听不见,当下面上都有些微妙的神情。   式乾殿新换上的侍奉的人她也已经眼熟了些,在那些人中打量一圈,有个人却格外扎眼。   和她年纪差不很多的小娘子,梳着双鬟,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   阿谢不由微微勾了勾嘴角,知道深夜来到就是为了这位了,也不管身后婆子还在地上跪着,慢慢朝着那娘子走去,“娘子怎么称呼?”   来送人的董姑姑早就一脸什么都不曾听见的样子,含笑瞥了眼那娘子,示意她上前来些,开口引见过。   圣人亲自送来的人,自然是出挑的。   阿谢走进了,才觉得那娘子个子比自己还稍微高些,虽然面上看着嫩,却一点羞涩意思也没有,明朗地笑着不卑不亢的朝自己欠了欠身,声音清甜,“一娘。”   阿谢很少被人这么叫,倒有点不大习惯,看她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倒也不像是山野或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孩子。   她眼珠微动,“我这院子不甚宽敞,只怕住不下这位娘子。”   这么个烫手的山芋,却不见得能推掉。   果然董姑姑只是微微一笑,“老奴只管送人来这儿。”欠了欠身,不由阿谢再说,登时领着手底下其余人等走得干净。   阿谢眼看人鱼贯出去,也不强留,这自然也不是她能做得了主的事,何必如此为难。地上两个跪着的婆子还一动不敢动,阿谢看了眼,转过身拎着裙子,仿佛不曾看见站在阶上的人般,径直走进了殿内。   门口站着的那个娘子看看跪在地上的两个婆子,又回头看看开着的门,犹豫了下,还是抬脚往里走了进去。   阿谢已从炭盆里引了火,舀了一瓢水灌到急需里,放在火上煮起来,自己坐在风炉边等着水开,一则也是暖暖身子。   那个娘子这会儿也觉得有些尴尬了,但还是走到风炉边跪坐下,拿起放在地上的蒲扇,朝那风炉扇了扇。   一下扇得那炭火都暗了暗。   不知哪里请来的娇娘,大约是从来不曾做过事的。   阿谢觉得自己跟了奚婆没多久,已能将奚婆唬人的脸色学得有七分火候,这不一眼看过去,能叫那小娘子猛地低下头去。   不时水就开了,阿谢拈起帕子要去提那横梁,那娘子却已抢先一步,却不防动作太快,不小心沾在那没束着麻绳的铜柄上,登时烫得痛呼一声缩回了手。   阿谢暗暗皱眉,不知道的以为她杀人呢,当下一言不发地起身,从匣子里取了支烫伤膏来,转身递给寸步不离跟在她后面的那位。   那位脸上的红和手上的烫红也差不很多了,讪讪地接过来,在手上慢慢抹开,借故低着头拖延时间。   却听阿谢清清淡淡的声音,“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那位愣了下,想起她刚才是问自己的姓氏来着,忙低头回道,“我和娘子同姓,娘子唤我云芝吧。”   阿谢听得也楞了愣,转头多看她一眼,是她想错了么?   “陈郡谢氏?”   云芝笃定地点头。   阿谢看她一脸天真无邪的样子,就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了。   难道真的单纯到这个道理也想不明白?   昭文皇后当年是以博望谢氏女儿的身份进的宫,只怕身边也带了谢氏庶族的姊妹……这会儿竟比着给她也找了这么个,阿谢从头到脚将云芝仔细打量了,有点不明白圣人的意思,前天见着,似乎并没有什么意思,这却……一下子想不明白,于是笑了笑,“委屈你,云芝。”   固然是客套,可她好歹是个世家的女孩儿,给她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作伴,再是圣人如何补贴她家里人,只怕也多少有些不平。   阿谢看着她薄面微红地连称不敢,却只微笑摇头。   与云芝说了几句,因着时间不早,早早就熄了灯,阿谢本来睡得就不甚好,熄灯片刻还躺在床上,手指一圈圈地绕着头发,听着外间榻上将就打起地铺的云芝……倒是呼吸声沉沉了,不由愕然。     这心大的,跟外头的阿白也不过如此了。 作者有话要说:  QWQ我有预感本周之内就能送走金姑姑 !! ☆、宝珠   阿谢早早起来,现在虽然不用日日往太后面前陪早膳去,但起得晚了,总落人口舌。   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困得睁不开眼睛,听见云芝推门进来,还是撑坐起来睁开眼睛。   一道梳洗了往后头小厨房去,路上不时碰着人打照面,消息传得很快,见着两人一脸如常欠身问候,仿佛她们一直是两人似的,“谢娘子。”   阿谢勾了勾嘴角,这懒偷的。   云芝本就大大咧咧惯了,其实不知道人叫什么名字,还是亲亲热热地叫着“姑姑”回礼。   早膳自然比在殿下前当值要逊色些,而且左右多少双眼睛不时往这里看过来,阿谢总觉得那里有些不明不白的意思,抬起头一看,周遭却又都彼此两两交谈着,并无一人往这里看过来,久了也就习惯了。   阿谢只低头用着气自己的那一份,却觉得今早的目光尤其大胆,不由抬起来一看,这回倒不是盯着她了。   对面坐的云芝来者不拒,盘子里装的满满的,小案几乎都堆不下。   宫里从小宫人到老人大都是要讲个身材,倒少有像她这样放得开的……又好在餐食自取,不然阿谢几乎觉得,给她盛菜的厨娘大约要忍不住问一句,娘子你们几个人?   阿谢看她手底下筷子不停,如风卷残云般,一低头一抬头之间,就又已经消灭了一碟,乌溜溜的眼睛转啊转,还盯上了她盘子里的了,“娘子不喜欢蕨菜么?我帮你吃了吧!”   阿谢下意识才点了点头,便见那双筷子已经毫不客气地伸了过来,忙将那叠几乎还没动的小菜推到她面前去。   库里的小丫头见着云芝来,倒是愣了愣,也就低头跑了没说什么。   不多时,前头有人来告诉今日要出门,阿谢想了想,列了张单子,墨绿长绒的氅衣,配着清灰的袍衫,也庄重呢不是太艳。就和云芝分头找去。   不一时云芝也捧着衣服盘子从里头出来,阿谢接过手中看了眼,见那件氅衣是件青碧的雀金裘,颜色倒是近,只这件织了金线孔雀翎,抬手间不免金光闪闪的,有时间不曾穿了,阿谢料想太后不甚喜欢,方才就根本没想这件。   她也不觉得云芝能连这两件都分不清,蹙眉抬眼看着云芝,见她着急地挤眉弄眼地,料想是有什么变故,当下并不说破,将错就错把那叠子衣物当着人面包好了递去。   那老眼昏花的婆子前头分明也听见是叫那那件墨绿的,混浊的眼睛看了看,也不说什么,拿了就走。   云芝按耐着性子等人走远了,这才有些跳脚地把里头那件墨绿氅衣捧了出来,“拿的时候不小心刮了下,我吓了一跳,打开来才看见这……”   不用她说,阿谢已经看见那皮子肩线两侧一点点星星点点的小洞。   单单打开来是看不见的,用力抖一抖仔细看,却是触怒惊心。   这么整块皮子,只怕再没地方寻去,就算有,也不是这一时能摘出来的。   云芝急得有点慌了手脚,任谁当差第一天就碰到这样的事,也不能淡定的没事人一样,“怎么办?要不拿到针丝去问问可能补?”   阿谢摇头。   就算是方才那件孔雀翎,也顶多补的不对光看能对付过去……这块皮子再怎么补,也是废了。   云芝觉得脑门上开始冒汗,“柜子都是一整块的樟木坐的,怎么就会生了虫?”   阿谢放下那皮子,径直挑开帘子往里头看,把那柜子里几摞衣服全都抱出来,但其余几块皮料上却没有这样的毛病。   云芝白着脸把那柜门大开了反复看,蹲下来点了蜡烛朝里头有照,也没见着哪有虫卵的样子。   阿谢见她已经想到事最坏的结果,但看云芝这样急得几乎满屋子转圈,还是有些头疼,“够了。”   云芝被她唬得倒是不敢在乱窜,手脚却急的不知道往哪里放。   看着她一言不发地把几件衣服包起来,披上外罩衣服就往外走,云芝忙也胡乱抓了件衣服披着跟上,“娘子去哪儿……”   “去寻金姑姑。”阿谢拎着那衣服迎风走在回廊里,回看了她一眼。   云芝显然也久闻金姑姑的大名,当下唬地僵硬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听阿谢淡淡一句,“你可以不去。”   顿了顿,还是咬咬牙跟上了。   钱姑姑脸依旧黑得如锅底一般,阿谢打过招呼就站在她身边跟住,钱姑姑走两步,只好顿住脚,余光扫了眼身侧的其余人,就带着阿谢进了里屋。   阿谢平静地三言两语把事情说清楚了,将那衣服抖出来给钱姑姑看,“婢子失职。”   钱姑姑一声不吭把那衣服接在手里,反而难得得抽了抽嘴角,仿佛要做一个笑的表情,“你错在哪儿了?”   阿谢看了眼那长绒的大衣,“这不是虫蛀……是上头原本钉了明珠的线迹,不知被谁窃去,自然是婢子保管不当。”   云芝在旁讶异得瞪大了眼睛。   阿谢并不理她,“姑姑是此间主事……如何处置婢子,凭姑姑吩咐。”   钱姑姑眉梢写满嘲讽,“娘子到了此刻还要绕这些圈子?你是我手底下的人,出了这样的差错,我就能跑得了了?”   阿谢不免觉得她性子过于猜忌,既出了事,自然要来这里知会一声……若不问过她示下,自然又有话说,当下只连声“不敢”。   钱姑姑倒也没有大祸临头的意思,甚至是仿佛有些困倦地眯了眯眼,“娘子这么些心肠,就想不到,这明珠这会儿会在哪?”   阿谢苦笑,“姑姑高见……我怕来不及了。”   阿谢与云芝匆匆赶回院中,才打开门,后脚就来了乌泱泱一群婆子,阿谢看着为首掌刑的息姑姑,嘴角带着意料之中的微笑,“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息姑姑。”   息姑姑面色颇为凝重,但此刻毕竟还没有拿到实据,也便客客气气道,“后头失了盗,正查到这里,烦娘子先移步他处。”   阿谢上前一步,对着一群眼角眉梢不怀好意的婆子们,笑得仿佛一无所觉,“我说不呢?”   云芝想在边上扯着她,息姑姑眉间川字微显,“娘子慎言。”   阿谢挑眉,忽然让开一步,“玩笑而已,请吧。”   息姑姑摸不透她的用意,看了她一眼,装模作样先在邻近几个院子的人搜过已经回来报说没有,这才大大咧咧地进了阿谢两人的院子来。   云芝站在阿谢身后,眼看昨儿收拾得大半晚上才把东西安置得齐齐整整,被她们这么几乎借机又砸又摔的,怎么不要哭了。   可转头看看阿谢,只是抱着双臂看她们在里头翻箱倒柜的,一点也不为所动,甚至几乎忍不住哈欠连天,并没有要出头的意思,也只好咬咬牙,扭过头去不看着还好受些。   其实没有过多久。   里面仿佛极其惊讶的一声“呀——!!”   随即便见有人得意洋洋捧着一捧宝珠出来,阿谢几乎没忍住微笑,“就这些?”   那笑得看不见眼的婆子没瞧见她吓得瑟瑟发抖,一愣之下,简直觉得她烧坏了脑子,便又牛气冲天起来。   阿谢看她显然还不明白,只好又摇头,“这未免太叫我失望了……我以为,至少该是什么诅咒木偶?”   息姑显然也并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但毕竟是搜出来了赃物,只好皱眉指着那明珠,“是娘子屋中找着的东西,娘子总该有个说法?”   话音没落,里头又是一阵骚乱,阿谢和息姑回头望去,见那几个婆子又抱出来好几箱沉甸甸金灿灿的麟趾金马蹄金,眼睛都要睁不开了,怒气冲冲得怼着阿谢,“这婢子如此大胆从何处偷了这么些……”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日期设置错了蠢死了抱歉 ☆、金姑姑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各位亲爱的 最近智商欠费又又算错了时间……把明天要发的没补全的发出来了,现在已经补齐,嘤嘤嘤请再原谅我一次,爱你们么么哒。   阿谢见连这也抬了出来,忍不住笑得抿唇,听息姑皱眉截断道,“休要胡言!这是前日圣人御赐的。”   是个知事的,这道省了很多功夫。   阿谢勾了勾嘴角,“所以倒想请教姑姑,这几个珠子定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否则我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偷这几个珠子?”   息姑姑答不上来,于是干脆避而不答,只侧过头,“请娘子随我走一道。”   钱姑早已径直绕过金姑姑禀到太后前头去。   既然都要撕破脸了,还管什么越级。   金姑姑不知为何反而来得有些迟,悄没声自己站到太后身后去。   太后看了眼阿谢,仿佛对他们的访并不意外,连包袱都不打开看,悠悠然接过金姑姑递来的茶,轻轻抿了口,“这不是你做事的性子,阿谢。”   云芝听这话头很松,心里倒松了口气,微微抬了抬头,却看见钱姑姑若有若无的眼波,看了眼阿谢。   阿谢低着头,却并非全无知觉。   片刻前钱姑姑的特为关照,哪能这么快就忘在脑后了?   “你是聪明人……既这么说,是打定主意了。”   阿谢已经跪在地上,并不否认一句,语声平静,“确是我保管有失,有负殿下信任。”   她早签过确认无误的书契,这会儿反口,也不过叫人觉得不可信罢了,她明白。   逃肯定是跑不了的,说不定今天这件才拿过去,不多时就要来交代太后的话来换过。   与其等着人发现,还不如自己交代争取宽大。   她是年轻,却未必忍不下这口气。   当然也不是只有老实认错这个办法,从那张纸开始,就有很多细节值得推敲。   或者可以洗脱,但长久来看,却要牺牲太厚心里不作不生世做为代价。   但,这样的下说错,具体会惩罚到如何程度,却也全凭太后一句话的意思。   或者,这从头到尾,其实就是赌的太后对这事的态度。   金姑姑也是一样。   但她还是有些疑惑。   这其实是很简单的圈套,连她这样的阅历,不用想都看得清楚……可她不觉得金姑姑在宫中摸爬滚打几十年,就是这样的水准。   眼前钱姑姑也一跪到底,语声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冷静,“奴督导不力,请殿下责罚。”   太后看着两个仿佛俯首认错的人,笑笑,“阿钱你也是老人了,我看你一向是个谨慎的,怎么到将退了,反倒不上心起来。”   这话听得赵姑姑和阿谢都是面色微沉。   太后的声音仿佛是带着倦怠的薄怒,“你自己说说看,这是该当何罪啊?”   钱姑姑这会儿也觉得形势和先前的预判有误……这是要不问情由直接论罪的架势了。   然而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此刻面上还毫无表情,“下人监守自盗,杖二十,逐出本宫为贱籍,老奴..…仗十,降两等,停俸一年。   太后把饮尽的茶杯抬起来,边有边上的侍儿承案呈上,“你二人这么笃定,是已经想好了受罚?”看了两人仿佛谦卑的样子,声音一转变为冷然,“还是认准了我不会重罚?”   身边数人等时并需凝神,不敢大意,为这太后甚少见的严厉语气。   两人此刻已经退无可退。   此刻反口,更坐实无定反复的罪名,只有咬牙去了簪饰再拜到地道,“婢子不敢。”   老奴不敢。   金姑姑站在太后背后,看这两日人齐整的声音,面无表情,眼角却隐约有不可告人的跃跃。   太后忽然含笑转过身去,金姑姑猝不及防,忙低下头来遮掩了,太后勾了勾嘴角,看着她,不紧不慢道,“你怎么看,阿金。”   金姑姑身子仿佛抖了抖,但很快就站直了,“阿钱服侍殿下从无过错,偶尔这么次轻慢也不是不可恕,只是嘉福殿自来功过分明……”   她口气中仿佛有为难,阿谢却听得出这其中不可破了规矩的意思。   太后又怎么听不出来,看着还是一言不发的阿钱,笑意里不辨喜怒,只听金姑姑云淡风轻,“殿下仁慈,久不曾动过大刑,都快忘了滋味吧?”   钱姑姑抿紧嘴唇并不求饶。   太后甚至似乎懒得再看两人一眼,摆了摆手,“你执事这么些年,如何处置……你自己看着办就是。”   便是殿中稍微有个把中立的,这时也能看出来风头大变,都垂了眼睛并不敢多说一句。   阿谢也只是沉默,却不能不现在觉得或者走错了。   这才该是太后对她该有的态度,不是么?   谢皇后当年横刀夺爱之仇,到身死才勉强封了她为后,然而谢氏多年专房独宠,自己不能有嗣子,也让后宫所有女人失去了生下皇嗣的资格。   崔后本就该是皇后,本该膝下儿女成群,这个帝国最尊贵的人,仍然流淌着她的血脉。   而不是此刻在后宫尴尬难以自处。   眼看新任找来这么个恶心人的东西,不得不放在眼皮底下天天看着……甚至故作亲昵,还威胁自己亲侄女儿入驻后宫。   她甚至觉得太后能忍到现在已经是超人的耐力,这哪一条,都够逼得人如目中有刺了。   她忽然想到皇帝,不知他此刻是否已经知道这个消息,或者知道了也无动于衷吧。如果缺的那页如同传闻,他是该期望她死的。   太后先沉不住气,自然是如了他的意,甚至都不用他自己出手,只要来玩一点,当做晚看到一刻,就足够了。   这就不是他不够仁慈,他赐给过她再输为人的机会,是她自己不能珍惜,被人抓了过错,发落出宫。   或者他已经有了另外制衡崔家的棋子,她已经悄无声息的变成无足轻重的人。   阿谢想起那夜按到的卷宗一脚,越发觉得悲哀。   皇帝太后不睦并非一朝一夕,她既然打算冒险从中取利,自然也该早就想到同时被两边所刺的情况。   譬如刀刃有蜜,小儿舔之,则有割舌之患。   阿谢和赵姑不等人动手,自觉地先将一应饰品和颜色衣服去了,毕竟是有头脸的人,两旁的姑子倒也等了会儿,才将人拖了起来,抗拒和求饶并不会有更好的结果,因而并不抗拒,她两人都是很平静,只年小些的云芝,脸上显现出一些慌张,却也并不敢反抗。由着几个粗壮的婆子拽着了   很快就将三人拖了出去。   太后毕竟是后宫之尊,何况此刻并没有皇后。   再说只是发落两个无关紧要的人,也不必向前头通声气。   但毕竟久不曾动这样的刑法。   听着外头已经将刑具搭了起来,太后仿佛忽然有些倦意,金姑姑适时地递上一杯水,太后接过手中,抬到嘴边,却又慢慢搁了下来。   底下人还手忙脚乱的收了那包袱费了的衣服,太后却叫拿了那件常穿的墨绿皮子来,在手里抚了抚,不无感叹,“可惜了。”   明眼的人瞥了眼,心里一动。   这是有些年头的衣服了,只怕跟住进这嘉福殿的年头也差不多,大面上却还跟新的似的,突然被成这样,怎么不可惜?   可到底也只是一件衣服。   自然不会有人在这时候没眼色地说太后罚得重了。   虽然当年谢氏身死之后,太后接掌后宫,也并没有明面上就这样。   但这毕竟已经不是当年。   或者仇恨像陈年的酒在心里越酿越浓,又或者,金姑姑毕竟在嘉福殿说一不二这些年。。。如果不是觉得这事太过,这会儿连不附议两声,都过不去。   当下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却谁都不肯先说一句。   太后一贯如古井无波的声音,这人年纪大上去,真是越发地不会做事了。   金姑姑在内,没有人敢接话。   太后不咸不淡地笑笑,递给金姑姑,“这会儿并没有旁人……你说呢,阿金。”   金姑姑眼角跳了跳,看了眼接过来皮袄仍重折好,声音似有惋惜,“年轻人,一时糊涂,也是难免的。”   太后看了她一眼,嘴角还带着笑,拉住她的手,掀起她的袖子来,指尖摩挲着那道劫后余生的见骨伤疤,眼中隐隐有感慨,“阿金,你跟着我有多少年了?”   金姑姑仿佛听见什么可怕的问题,猛地一跪到地,太后却不等她说话,声音忽然又变得很淡很淡,“我再问你一遍,阿金,你真的看不出来?”   金姑姑猛地跪在地上,脸色一下白了,却还咬着牙,“老奴不明白。”   太后一瞬不是地盯着她,忽然松了手叹息转过身去,盯着墙上那幅小像,眼中是无法言说的百感交集,“是我这些年太念着你旧日,太过纵容你了……竟然叫你变成现在的样子——”   后半句话终于生生忍住没说。   金姑姑将唇咬的发白,眼中似也微带水光,然而死死咬住牙,半响从牙缝里憋出句来,“奴是一心为殿下……”   “够了。”   正欲辩驳,太后忽然低喝一声,闭上了眼睛。   “现在去把人叫回来,或者……应梦寺还差三千八七卷吉祥经,你若是一心想着我,不妨往山上抄完了经再回来。”   两边人听着这话也都匆忙跪了一地。   这些年宫里多少事都是金姑姑主张者,若说她手里不干不净,那底下还有多少人跑得了?   这会儿清醒方才一言不发,倒不曾落井下石,看着地上跪的笔直的金姑姑,背上隐隐有汗,这一场当众教训,风向未免转得太快了些……谁能想到原来太后心里竟然是这个主意!   一边却不由想着这些年是否哪里也落在太后眼里了,却见金姑姑脸色白了白,还是咬咬牙道,奴愿替殿下祈福。   金姑姑虽则平日呼风唤雨惯了,又颇有些私人,可到底操持还算有度,两边站着的虽有幸灾乐祸的,却也有叹息的,这样拿乔,怕是拿惯了脸面,这会儿要她伏低做小确实也不容易。。。可怎么连上位的人的脸色都看不着了?   只是这会儿也没人敢在太后眼皮子底下递眼色,那个把着急的,也只是心里头急得不行,面上却是不敢露出分毫来。   果然太后看这些人乌泱泱地跪了一大片,反而只有金姑姑面上不见多少惶恐之色,只怕是侍者多少年离不开她了。   当下,冷哼一声,连看也不看一眼磨磨蹭蹭起身的金姑姑。   金姑姑见太后脸上果然一留也不留,老脸一下子臊得有红油白,知道是下了决心,咬咬牙欠了欠身,“老奴这就收拾行李去,愿殿下千秋万岁,福寿绵长。”   倒也去的干脆。   底下跪着的一片不想这片刻间金姑姑真赌气去了,彼此越发大气不敢出,连往日两个红人都没料着好处,她们这些做事的,还敢怎么装上去不成?   这个局到现在已经显出胜负来了,平日向着金姑姑的,此刻不免都捏把汗,只怕金姑姑这一走,遭殃的反是她们这些走不了的了。   毕竟嘉福殿不能无人主事,虽有外头的,到底是个一事三问的主。   太后望着一片花白的头顶,已经去了这么个左膀右臂,一时间也实在没什么兴致再去对老人训斥,摆摆手,“下去吧……去太极殿把人叫回来。” ☆、胆大包天   阿谢等已经一身囚服,绳子把手绑在胸前绑着,被推搡着往暴室去。   虽然和式乾殿是全然相反的方向,但这会儿怎么也该收到消息了。   走过绣司时还见赵婆在围观的人群里欲言又止,阿谢低着头,鬓发虽乱,面上淡得连一点起伏都没有。   这算不了什么,更坏的情形,她也不是没有预想过。   只是有点茫然而已。   她身子忍不住微微发抖,但她知道那确实只是因为寒冷,若放在从前,也算不得什么……这才多少日子,就养得这样娇贵了。   既然所求并非权势,那么即使失去,也并不值得惋惜。   然而此刻并不容她更多感叹。   阿谢眼帘微微垂下,没有朝着身边的钱姑姑,但这儿除了云芝也没有更多的人了,“是我考虑不周,带累姑姑了。”   钱姑姑看她一眼,不说话,押着的婆子却已狗仗人势地将手中起来,毫不客气地朝两人挥了过去,“当这是在哪儿呢?!”   两人都被打得往前冲了冲,阿谢顾不得自己先别扭着把钱姑姑扶住了。   钱姑姑冷冷看了眼那个得意的有些忘形的婆子,还是平素冷漠的脸,漠然地擦了擦嘴角的血也不擦一下,只漠然转回脸去。   未免愚蠢。   虽然暴室中鲜有能活着走出来的,但阿谢毕竟不同旁人,若是此番侥幸不死……今日她所受伤痛越多,来日必然有人替她加倍来讨。   阿谢脸上也高起来了一块,扶着钱姑姑的手,也只看了眼那婆子。   这离暴室已经不很远。   阿谢想起上次偶然撞见的情形,她原本以为自己的级别好歹该配个诏狱的,嘴角几乎忍不住微微苦笑。   阿谢看了眼梳洗的守门的人,见着被绑来的是她两人,惊得神色变了变,忙拎着镣铐走上来迎。   阿谢和钱婆对望一眼,依言把手伸了出去,看着纳西尔探寻的颜色,押送的婆子也一声不吭只冷着脸。   手被细绳扎得很疼,阿谢看了眼,,大概只要三小时,这双手就够僵死了。   阿谢目光中似有可惜地看了眼自己被捆得很快紫红的手。   不过如果头颅都要移位了,这只能刺绣能杀人的手,也就不必那么可惜了。   头顶已经被蒙上了厚厚的黑罩子,扑面而来的刺鼻味道,几乎叫她屏住呼吸,勉强忍住刹那间几欲作呕的味道,手臂被人紧紧箍住,由着人半推半搡往里去,忽然听见匆匆的脚步声,隐约追着过来了。   阿谢被人一推又猛地抓着手臂拽了回来,一下没站稳摔到了地上,却有一只有力的手,从旁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臂,不叫她再摔下去。   阿谢心中一动,那手似有所避忌,只是虚虚地将她扶起来。   她只觉得空气为之一清,眼前便又一片光明,只看到那个人比她高了一个头,挡在她身前,脊背异常的挺拔。   “她犯了什么事?”   那婆子人出手拦下,愣了愣,先不说话,上下将那人打量了遍,青黑服色虽不显,但腰间那把佩刀……也是有些品级的人,倒不想得罪了这些冷面的,就不似方才那么牛气冲天,算是带着点似笑非笑解释了下,便道,“殿下慈旨,送这位去暴室……就不耽误您了罢。”   说着就要上前重新捉住阿谢。   那人却如柱子一样杵在原地,淡淡扫了眼那婆子,“哦?这么不巧,太极殿也正失了盗,要请这位娘子过去一叙。”   那婆子如何不知这分明是连敷衍都懒得敷衍,随口编的瞎话,正要说什么,见那侍卫霍然拔刀出鞘,白光一闪而过,那婆子唬地脸有点白,没想到这厮真敢亮刀,倒不敢多说什么了。   阿谢也吓得闭了眼,然而听见刀声回鞘,身上陡然一松,睁眼看时身上的白索已经一截一截掉在地上了。   那人面上仍然毫无暖意,似有些倨傲得朝阿谢点点头,便自己先领着若干手下走在前面。   周遭虎狼环伺,然而并没有人真敢出言阻拦。   阿谢揉了揉被扎得发痒的手,看了眼还困在人群的钱姑云芝,也并不多迟疑,跟着那人往前殿去。   只要自己无恙,也不会有人敢真动这两个人。   钱姑云芝虽这会儿也不必顶着黑罩子了,然而毕竟没有这等待遇,仍被捆着手站在一侧。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钱姑看了眼,一点怪话没有,只云芝眼巴巴地看着阿谢跟在那人后头走远了。   那人似乎早有准备,沿路都清了道,并无一个路人能看到她此刻衣衫不整的模样,就连他身侧跟着的,也自来不往她这里看一眼。   阿谢倒从未觉得式乾、太极两殿的侍卫这样可敬,心中一动,盯着前头似有熟悉的背影。   那几个侍卫头目身高面目都七七八八,她也有些认不出来了。   到了偏殿坐定,毕竟她是女子,勉强叫宫人先去绣司借件衣服来罩上,总不能老穿着小衣到处乱走。   这才有人送上茶点来,沿路护送的人,此刻只依礼垂目守在门外。   她顾不得先坐下歇片刻,拎着裙子走到帘下,隔着帘子对他道谢。   他的影子映在薄薄的竹帘上,然而毕竟不是当面,也不算失了礼数。   他顿了顿,声音难得似有滞涩,“……你不必对我说谢。”顿了顿,还是补了句,“圣驾出宫未返……娘子在此稍待。”   阿谢听他又扯回皇帝身上,容色微变,是啊,她怎么从未想到……或者是圣人预先嘱咐,才有这番应对?   或者她从未信过他吧,否则怎么会宁愿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侍从,也不肯先想起他呢?   圣人似乎是得到消息,过不多时匆匆回来,跨过门槛,见她已经收拾过妆面,虽脸上、手上隐隐似有伤痕,但总归并不是满面泪痕的样子,似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叫人派了座,重新热了茶,对着席坐着。   圣人本不是多话的人,此刻也只将那盏新茶推到她面前,却并不多说。   阿谢一直低着头,那茶捧在手中,到底觉得被风吹了那么久,这才有些暖意。   “你……”   圣人才一开口,殿外那个声音并不识相打断了,“陛下,太后请娘子回殿。”   阿谢听说,似有茫然得抬头看着圣人,然而圣人也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微微颔首。   她似有失落,但显然并没有别的选择,也就努力勾了勾嘴角,“妾……告退了。”   高衍不是看不见她眼中的隐忍和卑微,然而到底只是看着她垂着头走下殿,没有再留。   赵大监赶来时,先见着阿谢,倒还觉得侥幸,转眼看见容颜散乱的赵婆和云芝,不由皱眉看了眼那押送的婆子,那婆子还勉强硬气着,身子却忍不住抖了抖。   阿金也真下得了手,若不是及时叫住,指不定要出什么事。   果然圣人也并不十分笃定嘉福殿的善意。   赵大监面上自然还是一片平和,仿佛一切不曾发生,先叫人披了衣服回去收拾过,这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库司来。   钱姑姑已经重新打点过,嘴角的伤却难掩,赵大监看在眼里,宽慰几句,吩咐仍旧照常。   那这事就算过去了。   带人是太后发的话,再有什么,也不能说主上什么话。   经过这短暂的共患难,阿谢和钱婆两人倒仿佛出奇地默契起来。   阿谢这会儿也静静听着,并无怨言。   只是听见太后传召,顿了顿,向赵大监欠了欠身,还是半张脸在赵姑姑身后的阴影里,挡住眼角的刮痕,“我现在这样子,只怕今天不宜见驾,烦大监替我回一声罢。”   赵大监微微迟疑。   抬眼见她年纪小小,脸上仍十分平静,一些儿委屈的样子也没有,知道不是气话,也就点点头,“我做个主,你们先歇几日再往前头去吧,殿下那头,我自会说去。”   随后就源源不断地送了好些赏来,无非是锦缎手势之类。   阿谢淡淡笑了笑,客气地打发了送赏的婆子,连打开来看也不看一眼,叫云芝原封不动得收起来。   院子里似乎都突然成了她的知交,送赏的人才走,门槛都要踏破了,围着她问这问那的,殷切针指嘱咐她别吹风别碰凉水留疤的,阿谢也极有耐性的一一笑着应了。   转眼时却看着原本空空荡荡的窗台上凭空多出个小瓶子,倒不由眉梢一挑,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治伤的……不动声色地弯起眉梢,这大白天的,真是胆大包天。    ☆、私会   毕竟赵婆在前头挡了挡,她甚至不曾破了皮,只歇了两三日就重新回殿中去。   虽然面上不说什么,但是跟着连着赏了三天的东西,云芝抄单子都抄的手软了抱怨了好几次。   一切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太后拉着她的手欲言又止,阿谢忙笑说不小心自己刮破了皮肉,养两日就好了。   崔氏深深浅浅的看她,末了拍了拍她的手,有些叹息似的,“回来就好。”   “这性子还真是像……”   阿谢退出帘下时听到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自然知道是在说谁,却连眼皮也不抬一抬。   忽然没有人处处盯着、不必再夹着尾巴做人的感觉,反倒叫她有些茫然。   金姑姑名义上是回山上去了,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贬斥,虽然不明缘故,但太后对两人孰重孰轻却一目了然了,不管往日是否有来往的,都不免对阿谢热切一番。   阿谢并不能为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所感动,想了几日没想通金姑姑究竟图什么,干脆就放下了。   何况现在也没那么多时间再纠结这些。   阿谢可算知道金姑姑为什么又那么大的脾气。   每天从早到晚脚不点地,除了殿下面前当值,身后样样都得过问着,她其实想辞了这份苦差,太后笑笑,只叫赵大监帮着些。   赵大监么,总归问他什么都只有这也好那也好的,再问不出什么话来,总之是个和稀泥的老手。   总算金姑姑前阵子预备了大半,剩下这些虽则诸事繁杂,也就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就有什么看不见的,她毕竟新上手,叫人稍稍算进去了些,也不算什么丢人的笑话。   但至少表面上,眼下十几个婆子恭恭敬敬地站在廊下,等着里头的传唤。   赵婆笑嘻嘻地站在掌事的九姑后面,阿谢先叫拿了殿下的吉服来,捏着清单一一看过去,当先是五身大红的锦缎袍子,凤纹底下葫芦蝙蝠百花走兽的吉祥纹样。   阿谢拈在手里看了看,正要点头,看见中间下那件百鸟朝凤的袖缘上的纹样却与前胸后背处有些不同,仔细看看针法确实是不一样,不由瞥了眼边上垂手站着的九娘。   九娘件瞒不过,倒也不心虚,笑夸一句,“倒是娘子眼睛毒。”   见阿谢只淡淡笑笑,九娘这才自己解释下去,“不敢瞒娘子,这胸后背上是……”说着指了指西面的嘉福殿,阿谢心里一动,今日见着的这针法,与上次那块老物又截然不同,看这阵脚劈线,全然是两种风格,一个人能手掌大权这么些年,针法上却一点不马虎,连她也不由不佩服。   想想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忽然想起金姑姑那只不知受过什么可怕伤的手,阿谢却不由微微挑眉,“我以为她的手伤得厉害,早不能再做这些了。”   九娘试探得看了她一眼,小心答道,“这些年是做的少了……不过这番原本是殿下亲口吩咐的,但……”   后头的话就不便说。   既是犯了错,自然不该再由她制这吉服了。   “还差这对袖摆上,描了花样子未曾绣得……小的一时大意,原该先请娘子示下的。”   九娘见她面色还好,这才含笑把后半句说了出来。   阿谢听了摆摆手,“就问了我,还有别的法子不成?”   其实也不见得是真想不到要报一声。不过她本就年小,未见得就能看出来,何必凭空生事。   却不说破,指尖拂过细密丝线,只笑笑,“这胸背上的凤是真好。”   九娘见她并没有追究的意思,这才微微松口气,笑意却比从前更热络些,“娘子看……”   阿谢拿着袖子又看了两眼,指着凤尾几处,“这再修修,过得去也就是了,我针线上是个不济事的,总不能叫我看出有什么不好来。”见九娘面上有些为难,“就再晚两日也不要紧,左右其他都够了,这件改过再交来罢。”   九娘听这么说,痛快的答应了,阿谢又一一看了裙子和打底的小衣服等,一应都是照着进度往下走,眼看不日也就得了,这才点点头。   见外头又有人来叫,阿谢正要答应了出去,九娘却笑着叫赵婆拦住了,“太后还叫准备了两身娘子的新衣裳,几遭去找一直见不得人,这会儿子来了正该试试趁不趁手。”   阿谢听外面连声叫的急,这里头又不好拂了赵婆的面子,只好笑着叫那婆子进来。   赵婆岂有不明白的,急是急,可也不是什么瞒着人的事,一边叫娘子进帘子后头换衣裳去,一边隔着帘子把那事不紧不慢地说清楚了。   阿谢其实不习惯别人给她换衣服,但这会儿顾着要答复那婆子,也就顾不了这头了,将袖中腰上挂着的帕子和香袋等物事先放到小兀子上,由着赵姑姑倒腾去。   赵婆笑嘻嘻地替她扎上腰带,推她往身后大镜子看去,又将金妆刀等香袋物事重挂回要带上。   见香袋开了个小口,想着替她稍扎紧些,却眼尖瞥见里头那素白的一角,乍看之下不觉得,手搭上去凉凉的,这才唬了一跳,忙将那口子捂紧了,抬头看阿谢还侧着头吩咐着,并不曾往她这里看过来:“不行,这花现在就抬到暖房去,在外头冻了这半日还像样子?里头不仅要的东西先往库房挪挪,再搭个架子,怎么也够了。”   那婆子又问了两句,这才唯唯领命去了,赵婆已将她领子都理得挺刮,笑得红光满面,“娘子看着如何?”   阿谢这才有功夫低头看了看,见是很少见的长春花色,装饰也不繁杂,领边缀道细细的银线,衣衫流转间才见到隐约的玉兰海棠纹样,衬得人安静极了,她看着镜子里的样子,倒是打心眼里喜欢。   已经叫云芝也过来,她是个热闹性子的,给她做的那件银红衫粉青裙子也是喜欢的不要不要的,巴巴的拎着裙子跑过来给阿谢看。   阿谢看她这副小孩子样有些想笑,口中应了几声好好好,低头想了想又觉自己这件有些不妥,紫花染本就不易,虽看着与其他颜色段子差不甚大,她却知道要比旁的颜色多费一半的功夫,因此光就料子就够显得不寻常了……   虽然是蓝里带一点紫,可到底碰着紫色这样该避讳的色,本来眉梢的欣赏之色倒不由散了,有些犹疑地看着赵婆道,“这……”   她再是受宠,照理也不该给她这样逾制的颜色。   赵婆哪能不知道她的顾虑,笑着拍拍她的手,“大监亲自送来的,旁人可没这样的福气呢。”   阿谢想也是如此,见这么说了,才算彻底放心,忙对赵婆道,“累姑姑费心了。”   赵婆笑得眯得看不见眼睛,拍了拍胸口,“娘子喜欢就好,若还有哪里不合心的,这会儿也还来得及改。”   阿谢忙摇头,“那会呢,这样已经很好了。”   赵婆却不肯叫她就脱下来,对着镜子又看了番,“还配个八宝金璎珞才好,不然该显着清冷了些,平时也没什么,正日子就显着单薄了。”   阿谢想着是这么个意思,就连殿下自己也要穿着正红,她毕竟要整日围着太后打转,也该随着太后些,不能太出格了,她自己大约没这番功夫想这些,倒是赵婆想得周全,当下微笑点点头,也并不多说见外的话,彼此明白也就是了。   赵婆手脚很快,不一会儿又将她身上日常穿的衫子换回来,阿谢自己重新从架上拾了腰带扣上,就听赵婆边讲衣服折起来边笑道,“大监来时还说,原是要给娘子多做两身,可前些时候刚做了些,怕还没穿过来,瞧着娘子身量也该再长长,就多留了几匹叫放着开春再裁了。”   阿谢总是忘记自己其实也才十五的年纪,笑道,“可不是,本来就天天换新的还穿不过来了,何况这会儿又赶紧着万寿千秋的,能省就省了吧。”   说着已经要穿过逼仄得只容一人的空隙帘外,阿谢不由多看了跟着的赵婆一眼,赵婆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阿谢勾了勾嘴角,捏着手里的荷包,叫住不让再送,便转身出门去了。   阿谢摸着荷包才想着方才换了趟衣服,看了遍物事都在原来的地方不曾落下,这才放了心。   没几步就要走出院门了,却听西头院子里连续地咳了几声,阿谢忽然收住脚,皱眉朝那头看了眼。便有管事的婆子期期艾艾走来回道,“那老疯婆子这两日受了寒,因太医诊说是不过人的,这婆子出去也实在没处着落,这就在宫里多留两日……等看明日若还不好,再叫抬出去。”   管事的婆子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其实不仅仅是受一点寒这么轻易的事,可到底多少年共事的情分,才心一软叫再看两天……这一抬出去,可就真是等死了。   谁知偏偏叫人撞见了。   阿谢眉头并不松了一点,“人在哪?”   那婆子觑着九娘的脸色迟疑着不敢回答,阿谢也索性不等她,自己朝着咳嗽声的方向走去。   其余人被她这举动吓了一跳,匆忙跟上,不想阿谢走得这样快,眼看已经拦不住了。   谁知一扇窗猛地推开来,不知怎么,忽然伸出条胳膊猛地死死攥住了她的肩膀,底下人又惊又吓,连忙跑上来,把那疯疯癫癫的婆子婆子扒开了,忙不迭给阿谢揉手理袖子的。   阿谢也觉得被这下抓得有些疼,退开两步,还有些心有余悸的样子,看着那婆子勉强睁着混浊的老眼,手还拼命朝她张着。   九娘面上挂不住,“奴料理不当,惊着娘子了……”冷了脸色挥手道,“病成这样了,还不抬出去?!”   阿谢缓了缓神,这才摆了摆手,“算了。”顿了顿,“这时候搬出去像什么样子?叫人说咱们办个万寿就连底下人死活也不顾了……先叫个医官来看吧,若不是过人的,留两天也不要紧。”   云芝下意识躲在阿谢后头,她到底自小不曾见过这样肮脏,下意识有些屏住呼吸,别过头去。   很快就到了太后该出佛堂用晚膳的时候。   太后照旧满脸慈爱握住她给自己披衣服的手,觉得她手上比平日凉得更厉害,皱起了眉,“倒想着我,怎么自己不多穿点?”   风灯下见云芝眉宇间有些不舒坦,阿谢余光扫了她一眼。   不多时就用罢了晚膳,另赏了阿谢和云芝,两人直送太后进了寝殿去,这才转身退了回来。   一路无言往小院去,饭菜已有人送了来,阿谢还是如常点了点头,云芝看了眼她神色依然平静含笑,仿佛方才那一眼只是幻觉,不由有些心里有些不笃定。   两人对坐着一言不发将食盒拆开来,云芝今日却觉得饭菜没有往日香似的,吃了两口,就想放下了,想着大白还没吃,拿了盒还没动过的骨头给大白端了过去,轻轻拿脚尖蹭了下那只有懒又坏的死狗。   大白不知是闻着热腾腾的肉香还是被踢醒了,褐色的大眼睛慢吞吞睁开来,带着湿气的眼中映出云芝的圆圆脸。   阿谢本就吃的不多,这会儿也依着门框,看大白还是瘦骨嶙峋的,显得一双大眼睛楚楚可怜,又殷勤地朝人摇着尾巴,怎么也叫人没了脾气,笑笑,“她吃得也不比你少……怎么天天看着还跟被虐待了似的。”   云芝手里放下骨头汤,赌气似的回头瞪了眼她,皱着张肉乎乎的脸,小声委屈得咕哝着,“你骂大白就骂,还把我捎上干嘛?”   看大白倒还是埋头吃的欢实,云芝心里也没来由地跟着松了松,见阿谢眼光淡淡地撇过来,“你想说什么?”   云芝被人看破心思,有些讪讪,“我?我没……”   阿谢由着她先收了筷著,也不拦,嘴角还是微微含着不可辨明的笑意,淡淡看了她一眼。   云芝眼中有些怔怔,梳着双寰,只看那张脸,仿佛真的只是甜美可人得有些娇嗔的的女孩儿。   阿谢重新系上风领人就要出门,浅笑一些也没有变化,只那眼神中似有一闪而过的嘲讽。   听见云芝仿佛拎着裙子追出来,回头看了她一眼,“早些睡……锁好门,我带了钥匙。”   云芝不太习惯她忽冷忽热的性子,张了张口,没说什么。看着她连风灯也不提一盏,径自抱着双手沿着漫漫长夜走远了。   她关上门,很快走上楼梯,把二楼的小窗开了一条缝,冷气铺面进来,冻得她不由喝了口气,搓了搓手,眼看那个长长的影子已经拐过往西去。   又等了两刻功夫,也并没有再回来的意思……算算时间,阿谢应该是已经到了太极殿了,这会儿没回来,应该是不错她忘带东西。   云芝犹豫了一下,拿了风领,蹑手蹑脚地下了楼,看了眼已经四脚朝天沉沉睡去的阿宝,啪嗒一声把门锁上,低头快步往西去了。   冬至已经过了,长夜却还萧索。   那婆子住的地方到底晦气,云芝听着不远处沸反盈天的赌博声,暗自庆幸,开门却被那刺鼻的酸臭味道激得直扭头,却不得不苦着脸皱着眉头走进去。   “……阿婆?”   那老婆子缩在草堆上,涎液流得被单上都是,哪里还有什么知觉。   门轻微的吱呀吱呀,云芝唬得脸色煞白,下意识停了在那婆子身上的手,扭头朝外看去。   云芝迟疑了会儿,发抖着走到门后上,猛地打开来,只见柴门外月影姗姗,阶下草影微乱……却再没一个人影,这才松了口气,抹了抹额头上冒出大把大把的汗,重新阖上门,猛地坐回到地上。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在此刻打草惊蛇。”   阿谢匿在回廊阴影中,身后猛地冒出这么一句几不可闻的笑意,也不讶异,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今夜不当值吗?”    ☆、婚事   阿谢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看着一只带着黑布手套的手伸到眼前来。   “交出来。”   “欸?”   阿谢一脸无辜地盯着他,袖子里的手却轻轻按了按香袋。   他也不跟她废话,直接晃了晃手里的妆刀,阿谢一愣,摸了摸腰间已经空了,不由咬牙暗骂了句“无耻小贼”。   骂是这么骂,知道躲不过去了,干脆地把香囊解开来,把折的四四方方的帕子捏在手里,见他来拿,却把手先往回一缩。   他倒是知道她的意思,将那副妆刀先递给她,反正以她的能耐,再偷十次也只能乖乖地交回来。   阿谢接过来紧紧地攥在手里负到背后,免得再被这小人拿去了,看他拿过自己的帕子,正要塞到怀中去,却仿佛捏到了什么东西,阿谢心里一动,就见他抬头朝自己看来。   她挑眉笑笑,“礼尚往来。你那伤药我用着很好…对了这里头装了些提神的香料,我不知你需要些什么,不过你在御前,听差的时候不打瞌睡总是要的吧。”   他果然不为所动,身上还是拒人千里的气息,却也并不否认阿谢的猜测。   阿谢看着他并无多话,“你来这里找我,是有事?”   他谨慎地把帕子慢慢打开,就看见里面掉出一个四角尖尖的方胜来,幽幽散到鼻尖下,闻着确是疏散……却并不像提神香料惯常的清凉气息。   阿谢看他隔着手套还十分小心地捏着那绳尖拎起来,皱眉就要抢回来,“不要就还给我好了。”   他却猛地攥住放到背后,仿佛低声笑了笑,阿谢觉得那一闪而过的笑声仿佛有些耳熟,一时还没来得及想,就听他有些低沉的声音,“想知道我是谁,不必这么拐弯抹角。”   虽然被人当面揭破,阿谢眼睛里还是清清亮亮的,笑嘻嘻道,“你未免太多心。像你这样蒙的这么严实,出门前都要沐浴、连一点太极殿的龙涎香味都不沾的人,要是失足在这香包上,未免说不过去。”   心里却腹诽两句这人可是有够难缠。   那人还是将信将疑,阿谢笑得眯起眼睛,“再者,也不是白送你的。”   “太后那很快就有眉目了。”阿谢不顾他仿佛有些觉得她自以为是的意思,转而盯着他一眨不眨地道,“我现在需要你告诉我,怎样最快捷地取悦圣人?”   阿谢虽然自觉脸皮够厚,心里也不免被自己这话里过于直白的意思恶心了下。   他并不是口拙的人,但此刻却忽然说不出话,阿谢觉得心里提了起来。   他慢慢将那帕子重新裹好方胜,收了起来,他的声音比想象的更平静,“你已经知道了?”   阿谢噎了噎,转不过弯,“……什么?”   他面无表情,仿佛说的是不相干的人和事,“你的婚期已经定了,不出春月。”   阿谢脸上的笑僵住,收了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和谁?”   其实不用问。   是啊,既然见了面,迟早要走到下一步的不是么?   那个坑货……与其说实在很难叫人联想到郎君这两个字,不如说哪天梦到是扇却易服之后发现是他那张大脸,肯定要吓得醒过来才是。   她从来没有想过真的要嫁为崔家妇,她打心眼里觉得这还不如她长留宫中守着太后不嫁算了。   反正还有好几个月,旨意下来之前,都还能有很多转机,现下却不是操心这个的时候。   看她面色忽然古怪,他仿佛又重新占回主动,声音里不动声色的笑意却难掩,眼中却隐约带着复杂,“你希望是和谁?”   阿谢盯着他皱眉不语,忽然却笑笑,“那倒是巧。”   他微微一怔,不明白她笑从何来,那双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仿佛是说什么再正经不过的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忽然对显阳殿有了兴趣……不知你有没有辅佐之意?”   他仿佛从未想过可能有这种答案,由着她几乎靠近到方寸之间,闻见她发间令人迷醉的白兰香气,然而他毕竟清醒,不动声色往后退了步。   她并不更进一步,笑得眯起眼睛,最难说的话已经开了头,后面的也就不过如此。   “从前我不知道如何接近他,但现在有你了不是么?谢氏已经出过一个皇后,也不再多我这个。”   他一动不动盯着她仿佛毫无压力的脸,却忽然转过弯来猜到什么,一字一字极其沉稳地说道,“你也不曾问我……我等你下这决心,也很久了。”   一个普通的侍卫,对她说起皇帝对女人的喜好,又有什么为难。   他却还沉默了会儿,似乎很认真的想了想,忽然抬头看她,“不过,一个香囊,你想要的未免太多。”   阿谢盯着他面纱下的面庞轮廓出神,被他把好不容易绕过来的话题又给扯远了,有些皱眉。   但至少不是否认和拒绝,她随即就又挑眉坏笑,“我想你总不至于要我以身相许吧?”   他脸上一点玩笑的意味也没有,阿谢也觉得他显然并不是一个特别配合的听众,也不再逗他,直截了当道,“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你慢慢想,反正我……有求于你的时候还很多。”   他声音平淡,“什么都可以?”   阿谢笑笑,他如平滩淌水般的声音,轻易说出的话却如平地惊雷,“后位太轻,我等想送与你的,乃是太后之位。”   阿谢被他话中的意味惊得一时说不出话……这意思,不管有没有她,皇帝都是活不长久了?   她含笑眨了眨眼睛,毫不含糊地捣起糨糊,“这嘛……得看你帮我走到哪一步。”   他沉默。   阿谢很想撕开他的眼纱看看他此刻眼中的神情,无论如何,心里慢慢先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他。   虽然这个想法很可怕,她也想不出动机,但时间和地点却都能对上的……幸好不是。   这天底下总不至于还有哪个君王,闲得在这种深夜和别人偷偷摸摸讨论如何弑掉自己改朝换代的问题。   他似乎并不期望通过一个空口无凭的约定得到十分确定的答案,痛快道,“你想知道什么?”   阿谢顿了顿,一时答不出,却暗暗长舒了口气。   她并不是真的有这种打算,所以这会儿倒真觉得骑虎难下,摸着下巴想了会儿,叹了口气,强行瞎扯道,“我其实就是想他别再盯着我天天学这学那的……我想了很久没想到对策,不过我觉得他对宠妃应该会百依百顺,就不会再记得天天在我耳边叨叨叨了吧。”   他仿佛被这个充分的理由噎得无话可说,冰霜似的声音也沾了点烟火气,“你可真有骨气。”   嘉福殿中一如既往的平静。   天还没亮,阿谢在榻上早早地睡不着,仿佛能听见隔着宣光诸殿的太极殿中彻夜不息的进出声。   她索性翻身起来,擦着火石点亮了灯,披了件薄衫,举着走到一层,煮了盏茶吃定定神。   离去当差还有整整一个时辰呢。   心神实在有些不定,喝过茶,坐到绣架下头,不小心被放在边上的篓子绊了脚,阿谢看了眼,微微皱眉,还是在绣架前跪坐下来。   好像也只有这个时候,能埋头在细密柔韧的丝线间,不用想其他的事情。   那是架屏风。   泼墨流光的山水形胜,用针线绣出来,又是另一番意趣,只是绣了半个月,不过才开个头。   到底此刻事情晕头转向,每日只得这片刻功夫,不必从前有整段整段的时间埋头在这里了。   阿谢其实并不见得多打心眼里喜欢这样的画风,但崔大娘说这是皇帝最中意的先圣的残作补出的……他应该会喜欢吧?   说到御前,阿谢忍不住想起来,等了几天,每晚都擦肩而过时,小魏却还从未抬头看她一眼,或者有任何的暗示。   大约又是石沉大海毫无音信了。   她并不怀疑小魏的忠诚或者谨慎,花了一个月旁敲侧击,轮值和初九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排班没几日就换过,不会有固定的次序。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留下任何有效地线索,但不是线索也并非毫无用处。   如果真能这样笃定初九无事,那么应该只要不出大动静,他都可以把握得住西侧门附近巡逻的守卫……再加上书库中那样的横行,可能的人选也就是数的过来的几个人。   阿谢这几日留意将圣人周边诸人仔细观察,但他们大多身材相仿,毫无表情,谨慎恭敬得如同同一个工匠雕刻出的岩石。   她没有对这个香囊期望太多,大约也就是起个小小的恶作剧的作用而已。   果然这几日太医院那头,并没有人取止痒消疹的药,小魏那里,也没有一些谁架前失仪的迹象。   他虽然带着手套,可那薄薄的一层又管什么用,何况手绢上也已沾了不少药粉。   大约是被痒得蚂蚁挠似的,却不得不勉强撑起面无表情,这滋味不好受吧。   阿谢一脸无害的笑,一点儿愧疚也不觉得,却忽然忍不住连打了两个喷嚏,一定是做了坏事被人暗暗念上了的缘故。   阿谢笑得有点狰狞,不小心碰到唇边的热疮,不由登时又回过神来。   这大约也是眼前仅剩的一点小小乐趣。   前朝的风波似乎止步在宣光之间的永巷,永远不会漫过来。但就算这样,阿谢也已经听说,前头已经连着几夜不眠不休了。   她急的上火,面上却不能表现出一点意思来。   云芝捧着小案走进来,好奇地看了眼她手里新绣的桃花,框子里废了的绣片上,桃花瓣上的一点已经微干的血痕,忽然已经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娘子你什么时候扎了手了?不要紧吧?”   阿谢看了眼,摆摆手,不叫敬容上前来看指尖有没有伤口,“破了点皮而已。”   ……第三次了,甚至顾不得避什么痕迹。   不用说也知道那边一定比她还急上百倍,她不是不知道这实在是箭在弦上,然而连着几天走过太极殿,并没有任何的机会。   既然没有机会,只好自己生造一个出来。   阿谢叫住还手脚不停的云芝,“走吧,天快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后天开始收网啦 ☆、事发   走出去看见各处已经按计划分了彩绸,今晚开始挂起来,才想着明日就是太后的正日子。   一直觉得还很远,其实也就到了,她一边想着心里的事,一边将各处又都看过一遍,见也都小心尽力没有什么大的错处,这才松了半边的心,至少这里还不必她过于伤神。   照旧走到膳房,已经呈了单子上来,阿谢接过来看了眼。   婆子也不甚在意,以为就像平日随意看一眼点点头,就要准备下去叫人做了来,谁知阿谢今日倒是捧在手里反复看了看,先不说好或者不好,将单子往桌上一放,“谁制的单子?”   这口气必定不是叫赏了,那婆子忙将脸上容色肃了,照实回了。   阿谢听了,也不说这人如何,口气淡淡,“明日正日子定少不得油腻,今儿怎么又想着上这么粘的糯米糍糕来?”   那婆子松口气,看着倒也不是要如何批评,想了想,当下小心翼翼问了句,“若还是配云雾茶,叫厨下蒸碗醪糟或是酥酪?”   阿谢看了眼其余的点心,随手合上盖子,不假思索,“这会儿放起醪糟已是迟了……多蒸一碗酥酪罢。”   那婆子忙连声道是,下去准备了。   很快一桌菜布得齐整,阿谢试了一半,听见后头声音响起来,另叫人取一副银箸与敬容接着试,自己领人往后殿迎太后。   太后见着这一小桌清淡的小菜饭食,原本早期天寒也没有什么胃口,倒也不觉得少,坐定了看见盏酥酪,倒笑了,“怎么想着蒸了这个,倒是圣人爱用的。”   说着就小睨了眼阿谢,“把这个装了,给圣人送去罢。”   阿谢听着了,却先不理会,仍将筷子递到太后手里,笑着把几个小菜碟又换上前来,“哪就只有这么盏了?知道您心疼圣人,还多蒸了碗在厨下热着呢,这会儿前头又该开朝,乱哄哄的哪里顾得上这个,等一会儿散了就送去。”   太后慈爱地看她一手挡着袖子,一手把她爱吃的几样菜混在其他菜中送上来,做事一向这样周全,原想勾了勾嘴角的,想到圣人却又不能开怀,“昨夜又到几点?”   阿谢知道是问谁,皱眉道,“昨晚我戌初末走还好些人呢,早起看灯还亮着……只怕又是一整晚不曾歇了。”   太后想也是如此,心疼归心疼,却也无法,圣人向来说一不二的性子,何况到底隔得远,总也不能拎到近前来耳提面命。   也只有希望这场仗早日告一段落了。   崔氏安居后宫,对前朝诸事似乎并不甚上心,这会儿用过早膳,仍自去了佛堂。   阿谢送她去了,这才不紧不慢地叫人装了食盒,膳司很快封装了递上来,敬容正要接过来,转头想问这里忙乱得鸡飞狗跳,叫哪个得闲些的人去?   阿谢却自己接了过来,看了眼有些没反应过来的云芝,勾了勾嘴角,“我去去就来。”   反正太后方才也并没指名道姓是叫谁去送。   她此刻去送,未免有些过于殷勤,若有多舌的人饶舌给太后知道了,只怕并不是什么好事,可她此刻顾不得这些了。   早朝才刚散,阿谢分明听见殿中竟然还有高声争执的声音,忙远远地就停下了脚,叫人报了信,自己拎着食盒在殿外候着。   她余光瞥了眼周遭,仿佛觉得守卫要比平日疏一些,也猜到什么,心里一动,殿前已守卫和内侍走下来,忙低头朝来人欠了欠身。   小魏见是阿谢亲自前来,眼珠微动,当着侍卫的面,面无表情地打开盒子看了番,除了那碗酥酪再无旁物,和侍卫对视一眼确认无疑,这才摆摆手,叫身后侍卫齐刷刷退后一步,让出一条道来,由着阿谢继续走上阶去。   阿谢朝面无表情的两人笑笑,小魏盯着她多看了眼,也就低下头去,阿谢却领会得。   御前的小心又不比后宫。   这会儿到了室内,又重新有司膳来验视过,阿谢不近不远地站在案后,小魏递了杯热茶上来,阿谢朝他笑笑,小魏仍是不动声色低下头去。   很快司膳也验过无误,阿谢点点头,这就算交接完毕。   她已经在离太极正殿最近的位置,可还听不清里面的字句。   崔相,王将军,郤中郎……她将全副精力集中在耳朵上,也至多勉强辨别出几个熟悉的声音。   时间太紧,否则她或者可以更近一步的。   阿谢这样想着,脚下却不得不一步步往外挪去,心里却有些控制不住的烦躁,就这样走了么?一天之内,她大约没有更合适的借口来这里。   渐渐走得远了,里面的声音也渐渐消散,小魏亲自推开外殿的大门,她甚至不能回头看一眼帘幕后的诸多身影,只得咬牙跨了出去。   谁知才走出没多远,就有人匆匆奔出来叫住。   阿谢心里一动,却强忍着心情,等那内侍又叫了声“娘子留步”,仿佛这才听见似的转过身来,与那年轻内侍先彼此见过礼,阿谢看了他比小魏更年轻的面庞,仿佛是叫沐尹。   沐尹欠了欠身,“陛下请您在偏殿稍待。”   阿谢听得这话,心中如何不是狂喜,虽然并不一定真能看见,但至少是已经有了六成的指望,面上却不得不装得有些为难,“这……千秋还有些事还需再查点……”   沐尹并不迟疑,“圣人交代了,稍后便至。”   阿谢心里一动,他想的这样周全,于情理都没有拒绝的理由,便和小魏对望一眼,由着沐尹领路,重新回到殿中。   小魏配着在偏殿等了片刻,这里的隔音更好,安安静静的,就像前殿一个人也没有。   阿谢并不气馁,还是一杯接一杯的饮茶,平时忙得连静坐喝水的时间也没有,这一上午就全补了回来,   小魏跪坐在不远处,等了有些时候,实在百无聊赖,反正周近的人也都眼熟,阿谢不客气地又叫了一壶来,看着小魏轻声笑了笑道,“倒是太后千秋要到了,连天公也作美,忽然就暖和起来了。”   小魏看了她一眼,嘴角不常见的微微勾了勾,接过新沏的茶水奉来,“可不是?昨儿月色真好极了,东山都望得清清楚楚的。”   阿谢正要会意笑笑,却见小魏又转身端了满满当当碟云片上来,登时眉开眼笑,“一碟酥酪换这么写点心,你们太极殿也真是阔气,早说有这样待遇,我回回都要争着来送了。”   小魏和周遭人听得都微微而笑,小魏也难得抿唇回了句,“娘子能有多少食量,就这云片糕,还能把内库吃穷不成?”   阿谢嗔他一眼,“原来你也知道我吃不了这么些……偏用这么大碟子上来,是打算多贪些剩下的了?”   小魏倒也开得起玩笑,眯了眯眼睛,“我们统共多少人,这怎么分?照娘子说,该要分赃不均打破头去了。”   阿谢盯着他仿佛平静的眼睛,该说的话都说清楚了,却不能就此打住话题,又不痛不痒地敷衍几句,这才慢慢收了话匣子。   原来还是去太医院开了药的。   治疹子常见的药救那么几种,阿谢事先找人要过些,首先给开的正是九里明。   可他确实也够猾,听小魏的意思,昨晚去开了这药的可远远不止一人……她早先也已经把目标缩小到七八人,叫他这么一浑水摸鱼去,只怕也还是没什么进展。   只是本来以为他会自己强忍到底的,谁知竟把身边同僚都一起拖下水了,阿谢想想他那日面不改色地举了自己的鞋到面前来的举动,心里暗暗服气,确实是做得出来这种事情的人。   不过本来也没打算真能一下子就真把他身份□□了。   又等不多时,就听前头来叫,阿谢忙从袖中掏出镜子看了眼妆面发髻,看着纹丝不乱,这才向在旁配着的诸人欠一欠身,退出侧殿走到前头正殿去。   前殿的人却都还远远地在帷幕外候着。   阿谢有些迟疑地在门口站住脚,见钟大监也只是手执拂尘在帷幕边,忙深深地见了礼,钟大监微微含笑,看了眼帘子后,示意她自己进去。   阿谢便不迟疑,由着婆子轻轻将帘子撩开一人宽,便俯身进了去。   毕竟也算是常客,虽然不曾到过这么深入的地方,她也不以为意,自己毫不客气撩开了后续的几道纱幕,走到里间,却有些讶异,空荡荡的殿中几张席还未撤去,零散卷轴散了一地,却再没有一个人影。   她轻轻唤了两声“陛下?”   并没一人答应。   她心里一动,在矮桌案卷上一扫而过,抬头眼见宝座后纱幕微动,远远地似有人影,像还在说着什么。   明明是这样的大好机会,她却只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并不像是这样大意的人。   但就像是快饿死的鱼看见鱼钩,虽然知道那钩子轻易就能扎破喉咙,总也还想着要如何咬了一口的。   何况她的记性一向很好,并不需要费太多的时间。   但她还是先走到帘幕一侧,微微挑开看了看,亲眼见着圣人玄色织金的背影,这才深吸了一口气。   要快。   她轻手轻脚躲在阴影里移回来,先看了一眼桌上看似摊得凌乱的卷子,记住大致的方位角度,这才微微低头去看内容……当先看见的却是那本黄纸的左传,就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叹口气,先把那书拎起来。   她要找的其实很明显才是,很快翻过就知道没有。   阿谢皱眉。   看时间就知是这几日的议事的汇总,样样都齐,却偏偏就缺最后定论的那一张。   但这就很为难。   这么短的时间……是硬着头皮把前头那一沓子都看了,还是再另外想办法?   阿谢有些犹豫,回头看那人身影仿佛还在原地,攥紧的拳心一点点沁出汗来,转回来时余光却见蓦然撞见身后高高挂着的巨幅地图,不由眯了眯眼睛。   北朝千里山川之上,从平城到光州,数百里地界上用七八种标记,阿谢从上到下盯了一遍,隐约觉得是标的行军路线或是各处的击破方式,却还将信将疑。   绝密中的绝密……就这么明目张胆的挂着?   若说着地方轻易不能有人来,所以不需多加防备,这也说不通,她可不就这么轻易就进来了么?   阿谢微一犹豫,还是拿起那沓子几十张折页,耐着性子去辨认那龙飞凤舞的字迹。   微微摇曳的烛光,不远处圣人和崔相隐约熟悉的声音,远处的宫人都跪在层层帘幕之外,连轮廓都看不真切。   她低着头,手里捧着厚厚的书册,半明半昧的烛光将她侧脸和脖颈轮廓模糊成柔顺而好看的曲线。   圣人掀开帘子进来,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见她犹自低头专注不已,低声咳了声,她如被刺扎到似地抬起头来,而背后说话的声音还自未停。   她勉强还笑着,心里却忽然猛地往下坠,里面说话的若不是圣人……是今上同父的青王么?这都不重要,只是圣人他方才究竟……   高衍似乎今日心情颇佳,嘴角还隐隐带着笑意,见她如临大敌,却越发勾起嘴角。   她低着头僵硬地把头低下去,慢吞吞把手里的书藏到身后。   圣人看着她似笑非笑,忽然伸手一抽,她下意识攥紧了,背上的汗一点点沁出来,然而还是屈服于他隐约压迫的目光,只好松了劲,眼巴巴由着他把那卷子抽了出来。   果然他捧着看了两眼就脸色转阴,阿谢下意识想往后躲,才动了动,脑袋上就挨了一记暴栗。   便见圣人又板起面孔来,阿谢一脸惶惶然,她是怕了他这紧箍咒了,知道顶嘴或者解释最大的效用不过就是让原来半个时辰的训话变成一个半时辰而已,这样的错她犯过太多次,当下只一副“我错了我再也不会了”的泫然欲泣的认错脸,老老实实把下巴几乎贴到胸口。   果然高衍见她这样知错能改的样子,一口气不喘训了她一炷□□夫,也觉得有些口渴,阿谢狗腿的把边上的凉茶端来奉上,圣人一脸不成器的看着她,“你——”   阿谢尽量不让自己显得计谋得逞太得意的样子,咬着嘴唇,声音像猫叫一样,“我知道错了……再不看这种乱七八糟的书了。”   圣人欲言又止地看她,终究摆摆手,拿了边上的一卷卷子往里去,走到帘下又顿了顿,“你这几日也辛苦,等过了后日……好好想想你想要什么封号。”   阿谢想叫住他,然而毕竟不能。   他的身影仿佛非常疲倦,她从未见过他这样,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阿谢袖中揣着那卷子回来,一切都已安排停当,抱着胳膊看着人在廊下忙忙碌碌收拾明日往行辕的剩余的行装。   分明是深冬,这一天却黑得格外晚。   明日一早就起行,今夜除了少数当值的都已早早睡下了,唯有她捏着簪子一动不动坐在窗下,几乎以为哪里出了岔子。   毕竟今日顺利得几乎可怕。   庆幸的是更声敲响的时候那人如约而至。   阿谢松了口气,当下将窗打开了条缝,“都在这里了……但有几分真的,我不敢保证。”   婆子的手凉的怕人。   阿谢乍一碰到,有些微微的讶异,皱眉,却不说什么。   那婆子借着灯光将那信笺微微展开来看了眼,似发出满意的叹息,顿了顿,才抬起头看着她,“以后不会了。你的病……宫里常年烧着碳,可好些么?”   阿谢微愣,她以前不是这样体贴入微的人,这一点小病痛,也自来不曾入她的眼,怎么忽然说起这来?   那浑浊的眼中平静得可怕,盯着她一瞬不瞬,“你可以放心。此次之后……我不再回来。”   阿谢脸色微变,回过味来,她已绝然冒雪而去,阿谢顾不得穿着鞋子追去。才开了门,风雪吹了满怀,门外的人影却已不见,寒气冻得她浑身一个激灵,慢慢清醒过来,又把门阖上了。   阿谢明白她的意思。   大约是回不来了吧。   她忍辱十数年,不过是为了复仇二字……可这薄薄一纸书信,就算再搭上条微不足道的性命,就足以让世事翻覆么?   同在风雪中的太极殿岿然不动,又是一夜灯火通明。   高衍的冕旒在烛火下微微晃动,他眼睑下有浓浓的青黑,听完密使这一番足足一刻钟的长报,脸色还是十分平静,负手在殿中立着,并不看跪在地上的侍卫。   其实不出意料。   时间,地点,兵力和布置,该有的都有了……这很好。   那侍卫本就冷面,倒也一脸坦然没甚畏惧风雨欲来的意思,一些婉转也无,“这会儿应该已经出了京畿道……看方向,是转道朝青州去了。”   侍卫看着桌上摊着素帕、长刀和小罐的药粉,仿佛终于有些开窍,又低声道“那婆子临时改了线报,索性我们中途发现,又暗中换了回去……所以、其实……或者她也并不是……”   但大约还是心存侥幸吧?   虽然早知有此一刀,但果真得知被亲人这样毫不留情捅入心肺,却又是另一番感受吧?   高衍霍然转过身,却是把他多余的话截住了,思路还是冷静清晰,“五日之内,必叫南人收到这封消息……这里的事,你不必再理会。”   那侍卫神色一肃,就不再多说,欠身行礼,顿了顿,拿起桌上那包好的长刀转身退下了。   空旷的大殿中,仍只余高衍一人,慢慢重新笔挺地跪坐在案前。他眉眼的轮廓依旧如刀斧雕刻的平静,仿佛并没有发生任何叫人痛心疾首之事,唯有紧握朱笔的指节,青筋分明凸起。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决定要努力日更到完结_(:зゝ∠)_ ☆、摸鱼   天公作美,正日阳光出奇的好,阿谢早上醒来,也是松了口气。   大早就有外眷进宫来往太后处祝寿,崔家大娘也随崔夫人一道入宫来,问了好,献上谢礼。   阿谢在旁看着那包袱就觉得不大好,帮着打开来,不由叹气。   阿谢看着崔太后一愣,仍慢慢地替太后将那轴子展开,等身高的水月观音的画像,那面目与崔太后隐约有些相仿,然而又不全是。   阿谢隐隐猜到,听太后仿佛感触良多,“难为你还记得你祖母的样子……她走时你才几岁。”   崔相宜笑着不说话。   崔夫人到底是后头娶的,与崔太后并不热络,也只尽了礼数,嘱咐崔相宜几句,就先退下了。   忙乱了半日,诸人都献得七七八八了,阿谢也不好意思不拿出来,只好在太后开口前,期期艾艾地把那幅轴子叫人拿了出来。   虽不是全撞了,到底是觉得怪怪的。   崔大娘到也不觉得讶异,仔细打量起那副绣品来。   太后眯起眼睛看着那副一样人高的净土轴子,佛陀座下七宝池中童子持莲立听讲经,微微一笑,对阿谢自然夸奖得比自己嫡亲侄女更多些,阿谢听得脸都觉得有点发烫,索性没尴尬多久,前头就打发人来叫准备出门。   阿谢本来松了口气,终于这就不是她的差事了,打算浑水摸鱼过去,寿星却笑眯眯地不依,“阿谢你也学了这两月,一起去试试,不必守着我。”   阿谢有苦说不出,只好期期艾艾地去了,崔七看她竟然敢来,不由笑着拍拍她,“勇气可嘉。”   阿谢除了瞪了他一眼已经跟他没话说。   远处已经挂了牌子起来,从高到底列着名次,阿谢听着耳边箭声嗖嗖嗖得连环而出,崔大娘已经一脸射了几发,不消说自然是毫无失手,便是一片喝彩声。   圣人在崔大娘身后看着她射箭,难得微微含笑,看着阿谢过来,也朝她招手,要把手里的弓给她。   阿谢不肯接,她倒是没忘了前日子的话……不过虽然都是死,也还是可以选择一种好看一点的死法。   圣人挑眉,阿谢抢在他前头到,“每年都这样排名次么?那得多伤最后几个人的心啊?圣人觉得,我们今年换个玩法好么?”   崔大娘在旁听得也是抿唇微笑,圣人似难得心情颇好,也不点破她肯定就是最后那个,只是问道,“你说说看。”   阿谢早就想好,很快说明白了,崔七拉长着苦瓜脸看她,说得好像这样结果就能有什么不一样似的。   圣人岂不知她那点心思,倒还含笑,“也行。”   说着不等阿谢眼巴巴的眼光,转过身朝阿崔走去,“我与阿崔一队。”   崔七也想跟过去那边,高衍及时转过身,看了他一眼,崔七一脸哀怨地往后再退到阿谢身边。   阿谢没想到圣人竟然这样直接,噎得回不过神,只好瞪了无辜的崔七一眼,这个做师傅的还想跑到哪去?   听说今年的比法改了,赢得那队平分奖品,谁都知道要往圣人那里去,登时情况就不好看,阿谢忙提议剩下的人抽了签再站队。   加上近臣宗室三十来人,抽着圣人的都是喜笑颜开,到她那里的都哀鸿遍野,阿谢有点沮丧,转头低声问崔七,“我再差也就一个人……有差这么多吗?”   崔七脸上写着很大的壮烈,摸了摸天真无知的阿谢的脑袋,“你……很快就知道了。”   两头依次来过,到阿谢拿弓之前,比分一直咬得很紧。   崔七嬉皮笑脸的,射时却一脸凝重,仿佛手中握的是什么国之重器一般,阿谢在旁等着他手里的弓,都觉得要不认识这种表情的崔七了,他递过弓来的时候还有些怔。   崔七已经换回平时的没正经的样子,苦笑着摇头把弓递给她。   方才是崔七对崔大娘,眼看阿谢这里比分还反超了一些,然而大家都是明眼人,一看阿谢拿弓的手势,都纷纷摇头。   崔七老脸也觉得有点挂不住,干脆扭开头只看着箭靶,就当这不是自己教出来似的。   阿谢也懒得理他,眯着眼射去,只听“嗖”“嗖”的风声,转眼那箭就不知去了哪。   众人随之齐齐转头去看她……还是过高得估计了这位娘子啊,这岂止是脱靶,简直跟靶一点关系也没有,简直心如死灰。   谁知那头最后站出来的是个比阿谢还矮一个头的小郎君,众人脸上却一点儿都不能为这个利好消息高兴一点。   阿谢笑眯眯地看着他,那小郎君也抬头看了眼阿谢,随之稳稳地握住了弓,一点不给面子地射了个红心。   阿谢脸上的笑就没那么灿烂了,崔七又看着她默默射了两箭,最好的也不过挨着边,比分已经翻了过去。   他鬼使神差的走过去,比划半天,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到底大家都觉得这实在不能算开挂,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见,只对面那毛孩子急了,被家里的兄长拍了一脑袋,老实了。   阿谢听他急吼吼得临阵指导了一堆,朝他眨眨眼睛,“我知道了。”转身很认真摆了姿势,眯着眼睛瞄了半天,试了两次,最后竟然看见那箭尾晃啊晃得竟然离靶心也不远了。   阿谢从来没射的这样近,不由呆了呆。   崔七也惊住,半晌跳起来眼睛都笑眯了拍着阿谢的肩,“可以啊!再这样下去你最后一箭就能中了!”   阿谢看着自己这头倒是忽然又热闹起来,众人一脸殷切希望的眼神,她倒觉得压力山大,再射的时候就没那么稳了,崔七急的在边上叫,“稳住、稳住!”可她的箭还是拉都拉不回来得往靶外飞出去。   …………刚才怎么会有这一局还能翻盘的错觉,众人觉得脸上热辣辣得疼,可这到底是个年轻的小娘子,也不能说她什么。   阿谢觉得背后再一次沉默起来,也只得尴尬得低了头,很快把手里的箭都射干净了,不想再看已经超了几十的看比分。   对面的小子也就剩最后一枝箭,捏着箭看了眼阿谢,手里弦一松……竟然也射脱了,但这对战局已经没有影响。   高兴的领奖品的领奖品,阿谢这里的跟崔七打个招呼,也默默散了,就看在崔七面上,也不能如何。   阿谢看崔七一脸绝望,皱眉,“还平了一局嘛……你不用这样吧?”   崔七无可救药地看她,简直想撬开她脑袋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你逗我吧?我就没见过比那还不走心的让局了……”   被她气得不行,崔七只觉胸口尤其的闷,觉得不能再和她待下去了,把远处的给她准备好的马牵过来,塞给她手里就走,“你放心,这匹马特别温顺。”   阿谢看着是一匹年纪特别大的马,也只点点头,也没什么兴致多说,看他去了,自己慢慢摸上马,抖了抖缰绳。   周遭的人早散得差不多了,她漫无目的地在草场上走着,就随着那马自己瞎转。   转了有小半日,阿谢实在觉得这样挺直了腰板坐在马上,腰都酸的厉害,看着附近有个小坡,索性翻身下马来,摸了摸那老马棕色的头毛,把那缰绳系在树上,自己往那小坡上走过去。   日光其实很好,又是这样的午后。   她心情恢复得很快,其实也不是多了不起的事,眯着眼睛躺在小坡上,迷迷糊糊地,就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唬地下意识往灌木从后头一缩。   人已经往这里走过来了。   阿谢渐渐听清他们的对话,这会儿倒觉得也不必这么躲,但现在站出来岂不是更说不清,只好蜷着身子等两人走掉。   ……谁知这两人还聊上瘾了。   阿谢越发觉得失策,小腿麻木的感觉一点点往上窜,她听着两人舒心惬意地长谈佛理,已经顾不得为北国未来的皇嗣担忧…………这是正常夫妇会聊的话题吗?   她只知道要是这两位万一还有闲心在这唱个小调吃个点心的话,她就不必考虑是接着躲在这还是灰头土脸地出去的问题了,反正是要掉出去。   她真的做好了厚着脸皮摔出去然后像某人一样嘿嘿一笑啊这么巧你们也在这里……   然而上苍到底垂怜。   这俩人不知没等到什么,终于慢吞吞地走掉了。   阿谢这才长舒一口气,揉了揉毫无知觉的双腿,正要走开,却忍不住回头想看看这俩人到底看了半天什么玩意。   她一瘸一拐地翻过小坡,扶着树走过去。   其实好像就是片空空草地……阿谢突然觉得不对,这周围都是树,怎么偏这儿这么空?   想起这个可能就胆战心惊,越看越像个陷阱,忙要转头往回走,然而不知踩着了哪个要命的机关,脚下知道要挪却麻得慢了半拍,只听扑通一声,她叫也没来得及,已经结结实实摔在坑底。   阿谢忍不住吐槽这俩人……居然盯着个陷阱当风景看了半天……算了比起兴致勃勃地说了一个时辰佛理也算不了什么了。   她觉得摔疼了腿,勉强爬起来,看着那洞顶还有好高一截,索性心灰意冷坐在坑底等人来救。   只要来的人别是那谁就行……   没过多久,阿谢听见上头不远处似有脚步声,不由眼前一亮,刚想叫人,听见那人“咦”了声,不由黑了脸,哎,冤家路窄。   崔七看着那个过于明显的大坑,上头的草分明有扰动过的迹象,不由笑起来,“什么东西蠢成这样,这种坑也躲不掉。”   俯身看看,却见那黑窟窿咚的坑底,像是躺着个人,阴影里看不清形貌,然而直觉告诉他是个娘子。   他想了想,把上面的草扒拉开些,朝着底下喊了两声,“喂……”   没有回应。   崔七皱眉,觉得该叫人来帮忙,又怕是真出了什么事,换了个更靠近的角度,小心踩在架子上,“喂……能听见吗?”   崔七凑得近了,才觉得这人形看起来莫名眼熟,这不是……   心中登时警铃大作,倒吸一口气正要退回去,就听见坑底一声凄厉惨叫,“小心——”吓得他脚下一滑。   崔七没摔得想象中的那么疼,就是还有点懵,一时居然没想起来要和她算帐,这么明摆着的坑法,怎么就中了套?   阿谢接连受创,被他这下砸得话都说不出了,这人还毫无所觉得压着她,一点没有自己沉得跟头熊似的觉悟,她勉强伸手推了推,这铁塔纹丝不动,她好半天才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快、滚……”   崔七一点有点神智不清了,下意识抱歉抱歉要起来,回过味来这是谁,倒是不着觉了,看着她憋得脸红扑扑的觉得很满意,面上忍不住黑着脸狠狠瞪了她一眼,“把我也骗下来,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他终于大发慈悲把尊臀往边上挪了挪,阿谢安抚着接连受创的可怜的双腿,“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分明叫你小心。”   崔七恶狠狠做势要重新压上来,她忙缴械投降,“说得好像你会救我似的。”   他听了这话,嘿然一笑,“这嘛……”   当然是要救的,不过就是多一点点小小的丧权辱国的条件而已。   阿谢明白他心里想什么,拍拍他的肩,“你看,你下来得也不冤。”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还是掉了七百字想不起来了…就这样吧QAQ ☆、求姻缘      两人东倒西歪一边一个在坑里,日光一点点落下山去,闹过了劲饿起来了,这才想起来要节省点体力。   崔七已经干脆毫无形象地躺倒,脑袋枕着手,翘着腿,没话找话道,“我那天见着你在独孤苑请香,我猜猜,你去求什么? ”   阿谢横了他一眼,早上本来就没顾得上吃东西,这会儿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平时还哼哼搭理他一两句,这会儿连哼也懒得哼一声。   崔七还是精神不错,“对了我好像听说独孤苑是求姻缘比较灵验?”   阿谢心底暗暗翻了个白眼,崔七每次给她的映像都很……特别,总之不像是个正常的公子。   崔七已经眉开眼笑,“那有什么好求的?你出宫一趟,家父明日就上折奏请……多简单的事。”   阿谢其实是又困又饿,还是打起精神来一脸同情地看他,“你怎么会有我是这样大公无私的错觉。”   崔七撇嘴,极不满意的看着她,“我这样家世、我这样的相貌人品,啧啧……”阿谢被他自己一脸恨嫁却遗憾之极不能自己嫁给自己的表情逗得嘴唇微抿,他笑嘻嘻再接再厉,“你倒是说说,你上哪还能再找这么个去?”   阿谢不为所动,掩口打了个哈欠,都懒得嘲笑他,仿佛想起什么事似的,从袖子里摸了摸,“对了,我有东西给你。”   崔七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撇了撇嘴,嫌弃地从阿谢手里接过来,打开那个小盒子,没什么过多层层嵌套,是个小小的白玉牌,正反面都没有点花纹,崔七眯着眼睛看了看,觉得那玉倒还算剔透,勉强哼了声,“无事牌?平白无故怎么送我这个。”   阿谢拍拍他的肩,“你放心,请香送的。”在崔七恼羞成怒前补了一句,“甘州这会儿冰雪多吧?你自己小心。”   崔七一愣,摸了摸鼻子,“谁告诉你的?”   阿谢“欸”了一声,觉得好像说错了什么,想打个哈哈绕过去,崔七这会儿却不依不饶,皱眉逼得她微微垂了眼皮,也只好敲了敲她的脑袋,“这么多乱七八糟心思……要能用点心学箭,哪至于射成这幅鬼样子?”   阿谢低着头,绕着袖角,以为他还要板起脸训一顿,却听他故作老成长叹了声,逗得阿谢笑了,自己是什么样呢,就学着他老爹的样子来训她。   崔七他却不知从哪儿摸了个东西出来,“这样吧,我也不白收你的无事牌,这个给你好了。”   阿谢迟疑一下,不要白不要,看着他手里那个没见过的奇怪东西,接过来手里颠了两下,“这是……”   他慌张地按住她乱动的手,“我天别乱来别乱来!——”好赖在她手搭到机枢之前抢下来,把原本对着自己要射出来的小箭换了个方向,这才松口气瞪她一眼,“我真服了你了。”   说着耐着性子给她讲了半天怎么用怎么按怎么对准。   她半天不说话,崔七奇怪抬头,看见她眼神有点说不出的奇怪地盯着自己,以为自己脸上哪里沾了东西,摸了摸没有,疑道,“怎么?”   阿谢摇头笑,“你噼里啪啦说那么多,我又不是书手,哪里记得住?再说我常年跟着殿下,哪用的着这个呢。”   这种袖箭虽然看着常见……他毕竟习武,随身带这东西在身上看似不奇怪,可以他的身手和眼高于顶的眼光……会看得起这种闹着玩的?   两人忽然没了话说,洞顶上天色一点点黑透了,还是没有人找来的意思。   崔七百无聊赖得打完第一百零七个哈欠,入夜突然冷了起来,他都有点忍不住摸了摸手臂,看了眼边上抱着膝盖不说话的阿谢,“喂——”   喂了两声见她没反应,忍不住拿脚踢了踢她,她睡梦中仿佛哼哼了两声不肯醒过来,崔七坏笑着从脚边揪了根稻草要去挠她的耳朵。   她耳朵边垂下一绺微乱发丝,与他手里歪歪扭扭的稻草极不相称,他手里犹豫了下,悻悻地把那稻草扔了一边去。   她似乎睡得很沉,嘴角隐约有不明液体挂了点出来,崔七无声得笑得眯起眼,每天在人前人模狗样的,还有这种时候。   他岂肯错过这等好时机,当下暗笑着凑过去,轻轻扯起她一角袖子,在她嘴角上抹了两把,见她还睡得昏昏沉沉的,这才满意松手。   到底觉得她这样睡醒就要着凉头疼,虽然不满,也只得把自己外头罩衣借了一件把她裹了起来,冤孽啊。   阿谢朦朦胧胧醒过来已经不知道在哪里,下意识歪了歪头,觉得身边有人声音特别高,手碰到有点硬却又温热的……衣料,吓了一跳睁开眼睛,正和崔七大眼对小眼,忙从他怀里跳了出来,看着身后十几个上苑的守卫,也不好当面说他什么,“你——”   有人来了怎么也不叫她,这么把她抱上来算怎么个事呢?   听见后头声音大起来,她回头一看,正好圣人和崔一娘匆匆也已经带着大批的随从往这里过来,火炬一下子把这小坡照的极亮。   圣人的面色显然并不好看,崔相宜面上的表情亦不能不微妙。   毕竟这大半夜的,孤男寡女……衣衫不整。   但阿七大约还不至于这样没有分寸,遂也不多想。   崔七满不在乎的笑,在圣人面前多少收了一两分,上前行了礼,阿谢没他那么厚脸皮,正要解释两句,崔相宜已先拿了件披风罩在她的外衣上,朝她抿唇一笑,只当什么怪事也无,“可叫我们担心半日。”   说着拿余光淡淡瞟了眼崔七,就与人先将阿谢扶了回去。   阿谢看着有些垂头立在圣人下首的崔七,他还不知死活地朝自己眨了眨眼睛,也明白此时不宜多说,就不再看,转身去了。   阿谢总觉得这一日哪里有些奇怪,然而又说不明白。   这一夜闹得晚了,多有留宿在上苑,欢笑声渐渐沉寂,云芝已替她熄了灯。   她知道此刻应该安然睡去,然而到底不能。   睁眼一直等着,亥时,子时。   没有动静。   如果情况有误,应该只有提前,不能再延后……再后,天就该亮了。   她悄无声息地穿戴整齐坐到帐边。   其实需要准备的也不很多。   这里的地形她早已熟透,而眼下,又是这样好的时机。   其实没有多少东西好收。   她想了想,还是把那把□□拿了出来。   ……丑是丑了点。   连着随身的一点琐碎银子,一道放在袖子里,靠在帐边等了片刻,仍觉悄无声息。   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提心吊胆。   她总以为自己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这世道自来弱肉强食,而谁是更强、能活下来的那个,她并不在意。   如今她也还不想承认,或者只是还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   忽然帐帘的缝隙间有隐约的火炬光芒一闪而过。   阿谢心头一跳,犹豫下,还是挑开一道缝,更远更高的主峰山腰上,有如蚁群一样的黑影正隐隐约约涌向山下。   她谨慎地看了周边形势,等这一轮守卫过去,才敲敲地掀开帘子,绕过乐了一日酣睡中的婆子们,匿到角落中一颗树后。   只有队伍与队伍的链接处,才有一点点小小的光。   她大约能猜出御驾所在。   那里却忽的停了一停,她下意识往树影后一缩——虽然明明不可能看到这里。   她袖中□□硌得她有点疼。   不管如何,不管有没有人能回来,这是她离开的最好时机。   她没有犹豫,转身沿路避开巡岗,摸到无人值夜的关着老马废马的厩中,矮子里挑将军勉强挑了匹凑和用。   月黑风高。   她转身看见那个最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出现在沉沉夜雾中,手中缰绳一紧,停下脚步。   箭从那人手中射出,毫不犹豫地贯穿过她耳边鬓发,射中那匹老马无辜的脖颈,阿谢松了手,眼看那匹马倒了下去,然而还能面不改色,笑笑,夸赞起来人的射技,“若我是陛下,我也要选大娘的。”   崔相宜面色淡淡,从马上一跃而下,也只同她若无其事地笑笑,“夜游已毕,该随我回去了。”   阿谢看起来瘦瘦小小的,然而聆泉一个人竟然拉不动她。   阿谢并没有要动的意思,看着崔相宜微微一笑,“若我是大娘,此刻就没有心思管这等闲事。”    ☆、遗愿   崔相宜盯着她,面色不变,聆泉却想上前制服她,阿谢巧妙的让开一步,不由微微摇头,朝崔相宜微微一笑,“原来不肯醒来的人,只有你一个。”   聆泉脸色白了白,只得停下来,避开崔相宜似乎平静无波的视线。   阿崔听见这话亦不为所动,只淡淡的“哦?”了声。   阿谢了然笑笑,“我先告诉你,然后你再决定要不要给我一个机会……”她挑挑眉,“崔相去过嘉福殿了。”   这话看似不能更平常,然而阿谢相信以她的聪慧,只要知道这一点,已经能够贯通前后枝叶。   崔相与崔后虽是嫡亲兄妹,然而并不算多亲密,这么些年除了年节也极少私下见面,何况这次寿辰并不是整寿。   只有那张画出了问题。   阿崔目光微转,随即投了复杂地一眼过来,阿谢微笑感叹于她的定力,然而她开口却是另一重感叹,“你果然是……”   到此刻否认也无意义。   阿谢知道她未必全猜中了,只是笑笑,“如果我说,让我下山,是尊师的遗愿,崔大娘可会答应?”   阿崔目光微垂,仍看不出什么情绪,“若论衣钵,你才是他一脉单传的徒孙……你都不将顾师的死活放在心上,我这个外人,又何须介怀。”   两个时辰之后。   崔大娘话是这样说,还是驱车百里疾驰,毕竟是相府千金,总有些办法能叫开了城门,何况万寿并不曾宵禁。   到门口才忽然刹住的马车上下来,阿崔还有些如在梦中样子。   其实大老远就能听见声响。   阿谢毫不意外地看见滔天烈火中乱做一团的酒肆,许多醉得动不得的此刻也被烈火灼得嗷嗷惨叫,然而火势之大,已无路可逃。   然而这样的漫天红色,已不能将崔大娘的花容映得带一点血色。   她当然没有激动到要冲进去,以她的身份,也不能。   崔大娘只是下了车立了短短片刻,一句话没有说,慢慢重新回到马车上,并不看站在车下的阿谢,放下帘子叫回府。   阿谢没有目送她离开。   既然肯给这份面子……那大约真的要算是遗愿了。   她脚下不停,却也忍不住想起与顾老的最后一面。   那一日风雪才停。湖面上又漫起一天一地的大雾来。   湖上早结了很厚的冰,这会儿被白雪层层的覆上,崔相宜转身把暖炉给了聆泉,聆泉有些欲言又止的,看着她慢慢提起裙子走到冰面上去。   冰面的那侧,隐约像是坐着个人,斗笠蓑衣,然而隔着雾气,一夜的雪已经将他覆盖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   崔相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冰面上。   那湖上很是宽阔,很快雪渗进皮靴中来,脚上冻得麻木没有知觉,只凭惯性,一步步往前挪去。   谁知终于快挪到那人跟前,脚下却一滑,崔相宜下意识先捏住袖子,索性只是趄趔了一下,并不曾真摔了下去。   那个人似乎只动了动身子,连头都没有回。   崔相宜也只笑笑,慢慢站到他身后,朦胧的雾气中,红日才堪堪泛了晕晕的光。   她站在他身侧,一身大红的斗篷,比那日光更耀目。   只是那声音比想象中要衰老、老迈很多,有些不衬此时的风景。   “……你不喜冰雪,何必亲自来此。”   崔相宜抿唇笑笑,“我以为顾师已能太上忘情,看来也还不尽然。”   顾闵手中钓竿不动,慢慢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已在此了。”   崔相宜一点不觉得他语气疏离得可怕,还如幼般时噙着笑,仿佛他还会溺爱得揉揉她的鬓发似的,从囊中掏出一张轴子来,打开来,一人高的观音像,还差双目未曾画得。   顾闵不知有没有看透她的意思,盯着那张故人像,微微眯起了眼睛, “你的画工,已不在我之下了。”   阿崔嘴角笑意似微弱,手在冰凉的空气中露着,这片刻就冻得僵了,“顾师若非自毁多年,又何至于此……”   顾闵一言不发地看着那画,手在边幅上慢慢抚下,似乎并不愿回应这句似有深意的话。只是默然从她手中取了笔,手虽然发颤,然而落到绢帛上时却异常稳妥,不过寥寥数笔,就替她勾得锦上添花。   她从来是这样察微的孩子,布置什么,自来只有想人所不能……绝不会像寻常小丫头那样,委委屈屈拿着作业请师傅帮忙交代交代,回家应付父母。   但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阿崔看着他默然扔了笔,就又入入定老僧般不愿多言,也只有慢慢收了画,放回囊中,很慢地系上丝绦,“我很快要入宫去……相见无日,在此别过。”   说着并不意外他不曾再抬看一眼。   毕竟不是当年,潜渊之下的惊雷还未炸开,谢顾两家还不是叛臣谋逆之族……如今只剩崔氏硕果仅存一家独大,若换做她了是顾师,恐怕亦不能无有微辞。   阿崔头也不回地去了。   等人走得远了,阿谢才慢慢从岸边雾气中的小木屋中推门出来,走到他身后方才崔相宜站立的位置,拾起地上被扔得一地的经纸,那字迹自然熟悉。   阿谢默然片刻,忍不住问道,“那张画上……也是用了这种字么?”   顾老依旧不答。   阿谢便明白了,顿了顿,“她……还不知道尊夫人已经故去多年了么?”   若是知道,怎么会带一张这种字迹的卷子,明晃晃地到她面前来。   顾老作为灭门之祸中硕果仅存的那一个,不管当年崔氏是否果真干净,都不得不惧他心生怨恨吧?唯一能让崔氏放心的,不过顾先生的嫡妻崔氏还在崔府“养病”,每年四次四本法华经,名为安抚,实为警告。   两边这样自欺欺人,不知已经多少年,然而这层温情的面纱一日不揭破,就一日不必真正见血。   ……阿谢第一次在山中见到阿崔偶尔用的那种字迹就已经明白其中诀窍。   和顾夫人这样相似的字迹,必定是多年临写,只怕就是顾老,也不能单凭字形来区分吧?   然而阿崔自己居然是不知情的。   “我以为您与夫人感情并不深……”   阿谢来不及为此间旧情感慨,皱眉,“你明知道她把这卷子呈上……”就再无生理了。   他可以告诉阿崔,她已经选了化生的绣像,叫她换个贺礼……然而若是叫人知道他曾见过这画,或者结果也还是一样。   阿谢明白大家都是看淡生死的人,也就不再多说,笑了笑,“我来的不是时候,反正香也进过,这就告辞了。”   阿谢在没有马的情况下,以最快的速度赶回荒废了的小院,角落里果然翻出来一张黄纸,她看过还来不及烧掉,已经听见尾随的人破门而入。   那人满脸是血,定定地看着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已经砰地一声倒在地上。   阿谢这才看见他背上深不可测的刀伤,血已经将整件黑色棉袄浸透了,然而这样乱成一团的深夜,或者也并不如何显眼。   她抿了抿唇,在原地顿了顿,脸上没有太多波澜,慢慢俯下身去,伸手探了探鼻息,确定不会忽然翻身起来给她一刀,才往他正逐渐僵硬的手中看去。   似乎……是有什么要给她。   那帕子也已经被血染透了,原该是粉色娇柔的棠棣花,残破成令人掩卷的样子。   ……却不知是谁的血。   阿谢脸色变了变。   照说就算出事,也不该这样快。   然而这确确实实是阿婆随身的帕子。   阿谢犹豫一下,将那帕子也投入火中,烈焰很快将一切烧尽,等那头的火烧过来,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她应该去青州,去南方,去远离御驾所在的地方。   她应该知道这一切已经与她无关。   然而她混乱中找到的马,却固执得带着她发了疯一样得往北去。   毕竟不是第一次过这种日夜不得合眼的日子。   她知道怎样明哲保身,不过是看见弱小被凌侮的时候缩在更角落里不被发现,又或者,怎样比较容易受伤。   当那几个迷路的散兵游勇骑着马,漫不经心的找路的时候,她恰巧躲在灌木后头,往后退的时候动作不小心大了点。   那几个兵士登时举着箭对准了草丛,彼此目光压抑,毕竟人少,要是遇到个壮汉,就不好说了。   等长刀一挥砍掉那片草丛,见竟然是个涩涩发抖的瘦小人儿,虽然满面涂了锅灰,但身形却难掩姣好,不由彼此斜着眼哈哈大笑起来。   竟然有这等好事。   有个人嘻嘻笑着,把脚底发软却还想往后缩的阿谢一把扯住,油兮兮的手指伸手抹掉她眼角的灰,露出令人惊叹的雪色肌肤来。   几个人都惊了惊,目中异色更重,也就不急着要找路归队了,捆着阿谢先找了个庙中生起火来。   若非这样冷的天,何须按捺到此时。   一个人先拎着阿谢走到一边,另几个不无艳羡得横了他一眼,在火边翻弄着树枝,谈论着明日该抓紧往何处何处去了。   却听那头一声不可置信的惨呼,几个人面色一变,齐齐拔出长刀来。   阿谢也不看身前那个至死也不知发生何事,睁着难以置信的眼睛倒下去的人,只是拂了拂手上的灰,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手上绳索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掉落,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淡淡看了那几个剩下的杂碎一眼,微微眨了眨眼睛,一脸天真笑得仿佛是邻家娇嗔的小姑娘,“我很忙……几位还是一起上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归队啦 抱歉来晚一点 ☆、兔腿   火很快烧尽一切。   阿谢看也不看摇摇欲坠的破庙和其中横七竖八的那几具尸体,慢慢将小箭在碎布上擦净了,重新装回匣中去,一数,却少了一枚。   她不由皱眉。   毕竟一场硬战,谁还顾得上爱惜这个……她看了眼脖颈和手腕上的几处伤,正好欠一个交代,也不需另外再找。   一只小箭而已,算了吧。   反正确认目前行军的动向,这些细枝末节,都可以不必理会。   她看了眼那几个散兵游勇的马,都是老弱病残,犹豫下,这种马,大约比走也实在好不到哪里去……但总比走快些吧?   一日一夜只喝了几口水,她嘴唇也近乎皲裂。   这条路多年已经变了很多样子,但她大约还记得清方向。   终于将靠近那条罕有人至的捷径时,她才纵马远去,转身却见不远处似乎奔驰而来的数骑烟尘。   她面色微变,忙俯身贴在荒草后头。   这与前日见到的散兵可大大不同,不能掉以轻心。   那十几人飞驰而过,似并未注意到她,阿谢却不敢掉以轻心,仍耐着性子等去得稍微远了些,才要从树木后出来,上、左、右羽箭已经接连而至,射断她飘散的鬓发。   她无法,只能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还是大意了。   那十几人去而复返,连一句怪话也无,只是如临大敌得几张弓同时对准她。   至于么?她一个娇弱女子。   但对面的人显然谨慎有余,乡野间,哪会无缘无故有这样的孤身弱女?想想也不可能,何况是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   那十几人很缓慢得逼近过来,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弧。   她身后不远就是山体,才退几步,就觉得背上贴上了冰凉而粗粝的凸出,已无路可退。   那几个举着弓的一瞬不瞬地举着弓对着她,为首那人慢慢举起骨哨,只待那声吹响,便可绝此祸患。   阿谢身子还在发抖,余光却将那几人看了看……确实并无余地。   身后是山壁,不是山崖,否则还有绝地听天由命的机会。   她微微侧过头,闭上眼睛。   然而那意料中的声音猝然中断,然而那几支要命的箭已经接连射出,却不知又哪里凭空飞来的长刀一挥阻断大半,唯一剩下的一枝,阿谢躲避不及,正射在手臂上,箭镞深没,疼得她额头上登时冒出豆大的汗珠来。   阿谢下意识的捂住手臂,脸色煞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见为首那人似乎有些惊吓过度,从马上有些费事得下来,三两步甩开旁人阻拦到她面前,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阿谢的惊吓亦不比他少分毫,手上松了劲,血就“汩汩”地冒了出来。   他没有卸下重甲。   但阿谢想得到他脸色应当十分、极其的铁青。   他终于一言不发,没有问她为何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只是抬起了她的手,登时疼得她眉头皱了。   他这次倒一点不留情,狠狠地捏了捏她的手,阿谢说不出哪里更疼些,老老实实地挨训。   “如果刚刚是枝毒箭——”   他向来咬牙切齿,但语气却从未有过的声色俱厉。   阿谢低着头,其实想跟他说,你明年清明,多捎一点云片糕也就是了……到底识相不敢开这种玩笑,看着他伸过来一条扯了罩甲的手臂,不明所以得看他。   崔祁没好气瞪了她一眼,这种时候又能蠢成这样,“咬着啊!”   阿谢很没底气的“哦”了声,想客气一下,到底觉得自己还是不是那么英雄气概的人,也顾不得嫌弃他那不知多少日没换的血汗混杂的袖子和手臂了,咬咬牙凑上去咬着。   崔祁已经把她手臂按在山体上,看了眼她,“你嫁给我吧——”   阿谢被他惊得瞠目结舌,随之就是撕心裂肺的疼,哪还能顾得要咬的轻一点,一口狠狠咬了下去,半晌才缓过劲来大口大口的喘气,不由打心眼服气他打岔的能力。   他已经眼疾手快抹了酒拿布包扎上,临了不忘拿细绳狠狠一勒,疼得她龇牙咧嘴才算。   这样忙活半天才算定了,已经将近天黑,眼看着也是走不出了,索性就在原地扎下营来。   她手上的伤其实不影响活动,看见崔七掀开帐帘,她猛地从地上站起来,不意外又招来一顿白眼,“出来吧。”   篝火已经生起来,几个人几个人围坐在一块,崔七也老实不客气得占了个上风向的地,也不再看她一眼,阿谢自然摸到他身边坐下。   他身上难掩的酒气。   阿谢皱眉往远处挪了挪,又被他一手拎了回来,不许她动,随即手里被塞了一根串好的烤好的油滋滋黄灿灿的兔腿。   她这才觉得饥渴难耐,风餐露宿的,能有点硬的咯掉牙的干粮果腹就不错了……哪里敢想这种大鱼大肉。   她很没骨气得咽了咽口水,到底不再嫌弃他什么,低头一口咬下去,烫得猛地弹起来,手里没拿稳把那串,有些不好意思抬头,看见他一脸意料之中的笑谑,倒是微微一怔。   这才像他嘛……   崔七看着那掉在地上的兔腿,倒也只淡淡哼了声,把腰间的酒囊解下来递给她,不曾找她的茬。   阿谢犹豫下,到底没那么矫情,就着小小抿了口。   她想起日间的事不觉得很后怕,或者说最可怕的还是他那句话…………不过既然他不提,她也就更不会找这种尴尬。   崔七把手里烤着的又慢慢转了两圈,等色泽金黄,才举起来抖掉上面的落灰,重新递给她。   阿谢将信将疑得接过来,这回小心咬了一口,外酥里嫩的,色香俱佳,虽然没放任何调味,可就是宫中庖厨也不过如此了,倒不由诧异得看着他,穿着极庄重的军服,却压不住他骨子里的那份跳脱……   倒是看不出这样内秀啊。    ☆、失火      夜深了。   山里水汽重,入夜又不知不觉落起雪来。   阿谢披着他厚厚的棉袍,附近的篝火一圈圈熄了,毕竟在行军中,出了这个醉鬼外也没人真敢喝酒,除了留了些守夜的,也都识趣的散去了。   崔七眼睛也不眨地连续灌着酒,到后来热得把罩甲也揭了,眼看着很快那个囊就瘪了。   阿谢皱眉看着他黑色的铁甲上粘满了薄薄的雪,脖颈间或隐或现的新伤未曾痊愈,摸起他放在手边的刀,慢慢抽出来一截,火光映得那剑身雪亮,晃着她的眼睛。   她眯了眯眼,看见上面斑驳的砍出的缺口和血斑,拿出帕子想替他擦擦,已经被他微微发凉的手稳稳按住。   “凶器……别碰。”   他的声音带一点微醺的味道,却出奇的平静。   阿谢没有喝几口酒,却也觉得有点迷醉了,居然依言松了手,由着他慢慢把血迹干涸的长剑收了回去,捧了捧雪在剑身上,慢慢擦起来。   “什么时候把我交回去?”   他擦剑的动作也稍稍慢了点,阿谢微微一笑,“这么多人看着……你总不能当没看见过我。”   他背对着她一言不发,良久终于把剑身擦得洁净如初,猛的插回鞘中,仿佛说着不相干的话,“你不必太担心……别换衣服别洗脸,服个软,我很快回来。”   其实这些话哪里用得着他说。   阿谢微微抬起睫毛看他,他这么一说,她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他白天到底是有多大勇气对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她说那种话——然而理智永远在线,她顿了顿,“你不亲自送我?”   崔七避而不答。   阿谢盯着他有些陌生的脸,“耽误你的事了?”   什么要紧的事,都不怕她半途又失踪。   她心里隐约有了答案,“你在找人。”   他很平静地看着她,不意外说出的话叫她脸色比冰雪更透明,“伤得很重,跑不了多远了……不用担心。”   看着她低头不说话,自顾自站起来,怀里摸了瓶药粉扔到地上,拄着剑摇摇晃晃的去了,“好好睡一觉吧。”   阿谢不知道他叫自己不用担心的是什么。   死无对证吗?   次日醒来崔七已经不在。   阿谢摸起那身又黑又脏的衣服来穿上,帐门外果然已经站了个盔顶肩头落满积雪的兵士。   是个熟人。   阿谢微微一笑,对面只是如冰山不化,不着痕迹侧了侧身子避开她行礼。   她一声不吭在车上颠簸了数日,每日就算是送水送饭,也绝没人抬头看她一眼。   她明白处境如何,索性连帘子都没撩起来看一眼。   到了地方觉得微妙,不过也在情理之中吧。   废墟一片的显阳殿,适合关押她这种隐秘而将死的犯人。   隔着十余年的时空,阿谢几乎觉得谢氏在空中朝她不无讽刺的笑,还真是殊途同归啊。   好像和从前并无不同。   数丈高的院墙外是时常的嬉笑和行人走过的声音,却在走近是故意压低,好像她就不能听见了似的。   从前院到后院,用双脚丈量了几十遍,也终于觉得无趣透了。   不知已经过了多少天。   最冷的时候咬着牙过去,但看着还是冬天的样子。   那一夜睡得懵懵懂懂,听到不远处似有爆竹声,她隐隐约约地想,是除夕了啊?   她只是裹紧了身上的实在不能称之为被子的破布继续睡去——或者她该佩服自己吧,在这种境地下,还能这么安然自适。   然而似乎有什么意外的锐响。   阿谢蜷在勉强还能遮风挡雨的偏殿里,潜意识似能听见那一叠声的尖叫,然而已经不想去理会。   不知为什么寒意渐渐散去,奇异的热度慢慢逼近了,她终于觉得又热又呛得不行睁看眼睛咳了两声,就看见眼前“砰”地一声从天而降一根合抱粗的柱子,砸得地砖都粉碎。   离她只有几寸的距离而已,甚至那梁柱上掉落下来的火星,都要烧到她有些凌乱的发尾。   她下意识的觉得要逃,然而烟尘四起,很努力才能隐约能看到门窗,周遭不时的有大大小小的东西从天上掉下来,她才走了几步,就被困在一道道火线中,无路可退。   阿谢觉得抱歉。   这座殿宇原本已经是大难不死,终于还是因为她,没能逃过火焚的厄运。   她也已经不再关心是谁趁着这大好的时节纵了这把火,反正大约是没机会报仇——她也没有哪里再能冒出来一个后人,可以子子孙孙无穷尽地来给她复仇了。   哎,输了就输了,那又有什么。   烟雾很快叫她觉得浓浓的逼仄。   她蹲在角落里,有很多种方法可以叫她死的更慢一点……或者更舒服一点,比如趁着还没烧到身上来的时候先一头撞死。   这样就不会疼很久了。   她犹豫着打着不为人知的算盘,外头的尖叫声一波更甚一波,她也不明白有什么好尖叫的,不就是一个死囚么   至于这样大惊小怪。   她觉得她产生了幻听。   她竟然觉得有人在扯着嗓子似薄怒似不安得喊着她的名字。   然而仔细听去,又听不见了。   她就觉得大约真的是幻觉…………不远处的被烈火舔舐已久的门轰然倒下,阿谢有点紧张,她以为终于要到了最后的时候了,然而居然出现了一个十分高大伟岸的人形。   应该是从头到脚淋了水进来,然而到这里也是浑身是伤,发冠东倒西歪,没有一点帝王该有的气度。   高衍双目发红,眼中似乎看不见到处蔓延的火和不断掉下的横木,那木头砸在身上似也不能觉得疼,终于在衣服上都着了火之前揪住了她的衣领,“想死了?”   阿谢被他这一副要杀人的样子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看着高衍眉毛上仍有残余的水珠,慢慢滴到她眼角,她心里只来得及喃喃……真是疯了吧。    ☆、陵墓   或者是高衍一身焦黑凶神恶煞拎着她从火场中出来的情形太过可怖,直到高衍把她扔到马上,都没人敢上前一步,只有在身后一叠声的喊着,然而并不敢真正上前来。   连着很久吃不了什么东西,虽然时常不饱,但这时候就看出好处来,再颠也不过想吐胆汁出来。   她被扔在马背上一声不吭,如果姓崔的在,又要恨铁不成钢的戳她脑袋了吧。   一路畅通过了数道关卡,阿谢到了被扔在地上,狠狠磕到乱雪荒草里的石头,她忙用手撑住,方才在马上颠得四分五裂不觉得,手脚上的未曾痊愈又经烈火的伤又火辣辣得疼起来。   她擦了擦嘴角边的血,看了眼身后的百步台阶上封土,只是冷笑。   他已经自顾自得走上陵道,两侧执灯的石像昏昏暗暗得亮着灯。   守陵人惊慌失措全副武装持刀逼近,以为是哪里来的歹人,被高衍回头怒目一眼,大约也没见过这样情形的圣人,愣了愣辨出来,才扔了长刀跪在地上,余光瞥见勉强以手撑地的那个少女,彼此恍然,各各在心里原来如此了声,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他还只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眼中毫无表情,却叫人比冰窟还瑟瑟发抖。   浸了水的棉袍早就烧得见风就散,一路吹下来几乎两人都只剩下单衣,半夜的风雪已足够叫人冷静下来。   阿谢扯了扯嘴角,手掌用力一撑,从地上满满站了起来。   陵墓的入口乃是绝密……除了对现任的帝王来说。   他不知是来过很多次,或是就是从来就是这样过目不忘,见过几次图纸,就能把沿路情形都记诵于心。   树木越来越密,毕竟已经封了数年,早已不见当年开凿的痕迹。   阿谢一瘸一拐地,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不知他到底要走到何处才算到头。   不知道踩着什么,雪嘎嘣一声,她下意识收住脚,还是晃了晃,撑着树才站稳了。   高衍在前面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看着她还是一声不吭地固执得低着头,一身脏污,鞋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只。   盯了她半晌,到底实在发不起火来。   这夜原不该如此莽撞。   高衍闭了闭眼,“跪在你母亲墓前认个错。”   就算过去了。   阿谢微微抬起头来,她脸上有伤,居然还带着似有似无的讽刺笑意,高衍不用她开口挑衅就已经无名火起,她已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开口,“谢皇后……岂会怪我?”   这话无疑刺中他心事。   她不过女从母业,不是么?真正窃国之人长眠陵中,她又朝谁认什么错?   阿谢看他脸上隐隐发青,也不害怕,只觉得他今日分外失格。   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克制,转过身去不能看她,开口却叫她讶异,“我听说她当年已有你的消息,或许再晚一两个月就能接回你……是我亲手喂了她死药。你如果有怨,可以直接对我。”   阿谢不知他这样直接。   她微微低着头,雪光上只有两人的成串的脚印。   分明该有怨。   然而像拳头打到柔软的棉絮上,叫她一下收不住劲。   其实他也同自己一样无辜被牵扯,其实他毕竟从来不忍对她痛下杀手。   “加上生下扔了我的那一回,总共也就见了两面的人,我也从来没有打算跟她走……她是死是活,是怎样死,我更没有兴趣。”   高衍也一直不知如何开解,拖到今日,也还无话可说。   谢皇后当年格外宠着一般年纪的阿崔,比亲姑姑崔氏还疼好些,无非为着她。   他有几次撞见过谢皇后对着从来没有送出去过的一身身堆得很满的小衣裳黯然,临终清醒的时候已经说不出话,还指着要留给阿谢的她手里唯一留着的谢家带来的珠花不肯闭眼……   但毕竟当年亲手将刚生下来的阿谢放在将化的冰面上的,也是同一个人。   毕竟她确实无依无靠在外挣扎十余年……不,其实也不是全无依靠。   高衍看着她,“往南过了青州,出海去蓬莱,就再无人能拦住你……为何反而北上?”   这是问句,但显然他并不需要答案。   阿谢不知还有这样的可能,面庞微微发白,但只是慢慢摇了摇头,“我……对她的过往不感兴趣,但如果可能……请你留她一条性命。”   她说这样的话也在意料之中。   高衍似乎又变回万年不化的冰山,叫人无法揣测也不敢揣测,声音似乎并无嘲讽,“你倒是个不记仇的。”   阿谢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虽然被烈火灼伤了些,但也仍像是一双清白的手,她已能十分平静笑了笑,“……你该知道我欠她什么。”   高衍挑眉,“焉知她不是故意叫你看见?你既然已经怀疑她这么多年,究竟是裹挟利用,还是真正忠心于你母亲,为何还能如此天真。”   阿谢被他一番直言揭得毫无立足之地,顿了顿,“你说的都对,然而若非她这样逼我……我也活不到现在。我如果真有那么多恨,早该自刎在你们面前,叫你们一个个后悔不及痛不欲生。”   高衍到底没有明明白白答应,然而态度已经缓和很多,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都过去了。回家吧。”   阿谢觉得他说的话有些费解,看着他站在高处伸出的手,雪已经浸透了他的长靴,她犹豫一下,将手交了出去,由着他要把自己拉上来。   未想羽箭破空而来。   这实在不该——这样绝密的禁地,何况这个行程本就是一时兴起,事先更不可能有人得知!分明是看着他急怒攻心出门竟然未带兵刀侍从……   阿谢听见声响,脚悬在半空回头看去,他居然生生凭空捏住了那支本要射进她背心的箭,手心登时哗啦哗啦淌出血来。   然而还没等喘过气来,更多的羽箭如诅咒一般如影随形,他猛地将她扯上来推在身后,阿谢下意识要去拉他,他已经暴露在空中连中几箭,不知是否在要害,但显然已经影响行动,却还揽着她在身前不管不顾。   阿谢急得觉得他烧坏了脑子,往山上走这么慢岂不是正好当活靶子?正想拉住他,他分明没什么力气,却死死不肯松手,忽然阿谢就觉得脚下一空,世界就安静下来,也没有了光。    ☆、墓道   不分日夜地一片寂静。   阿谢屏息听着外头转了好几圈,终于走远了,这才慢慢松了口气。   他自然身手极好,但是身无佩刀,又带着她这么个累赘,自然也只有龙潜在渊的份。   阿谢听着还无动静,只当他小心谨慎,又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低声开口,“他们走远了……”   他还是不说话,她这才觉得不对——难道!!   忙伸手去摸他,摸到一手血,但至少还是温温的,这才松了口气,但这样毕竟不是办法。   她犹豫一下,虽然觉得陵墓中多半有陷阱机关不该随意走动,但也不能让他这样流血流下去,摸黑又什么都看不见。   她站起来想摸索着周围有没有火石或者蜡烛,虽然这个可能性实在太小……她才一站起来,就觉得脚踝被人捏住了,她吓了一大跳,周遭却猛然亮了一亮,阿谢这才朦朦胧胧看见是他扯住了自己。   阿谢顾不得看是哪里散着微弱的光,忙俯下身看他。   大约由于失血过多,他脸色白得厉害,阿谢看他想要坐起来,忙按住了,“你先别动了……”   这才觉得那箭来得似乎太巧。   那么多时候都可以动手,而且他此前分明情绪激动,那时射出不是更易得手?为何要等他平静下来之后才出手?   其中深意,阿谢不敢细想。   高衍摇了摇头,勉强屏气,攒了点力气把箭拔了出来,鲜血又汩汩而出,两人衣服都不甚干净,这时也顾不得许多了,先挑干净的撕下来勉强堵上再说。   “我大意了。”他勉强靠在山壁上,这一会儿又已经面色苍白。   阿谢听他这时候还在自责,摇摇头,“能跟到这里,本不寻常。”   墓道里不时有阴冷的风刮来,阿谢有些犹豫,他却很笃定,“扶我起来。”   阿谢微微讶异,这地方……难道他还真来过吗?   他看了她一眼,仿佛看出她的心思,只有微微苦笑,“这座陵……本就还不曾全封。”   阿谢愣了下,随即明白,对了,当今的太后……以后自然也要归葬于此的。   她扶着他的手,慢慢走在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甬道里。   有时候没有光,有时候突然亮的吓人,然而至少他记性十分好,一步都没有走错。   阿谢看到那个空空如也的墓室,松了口气,扶他靠到墙角休息。起身看了眼四周,才觉得和宫禁中的地形布局十分相似,只是规模稍小,不由哑然。   他显然走了这么久,已经不支,这会儿闭着眼睛,薄唇紧抿,也顾不得周全她了。   阿谢看着他身上走了一会儿又流出血来,犹豫下,狠了狠心。   ……这儿至少有干净的衣服不是么。   她硬着头皮往外走,其实有很宽阔明亮的正道,但是他方才带自己来的可不是这种,阿谢想想也是,大约只有仆役才会在葬后供奉,遂不敢走那条正道,而走了边上供侍奉人通行的窄窄的小路。   正室里亮着长明灯,她手里很快得从陪葬的箱子里翻了几块素绢、褥子,看见有酒又顺手拿了一罐,其他吃的是不指望了,但这酒应该没问题吧?   她顺完东西不敢乱走,老老实实朝正室那行了个礼……多有打扰,这才匆匆往回走,索性并无意外。   说到底是他家的地方。   阿谢两手抱得满满当当,叫了他两声,想叫他把伤口上裹着的东西换了,谁想他已经不能答应。阿谢忙铺好褥子扶他躺下来,他几乎是摔倒在那褥子上,阿谢这才觉得他手上烫得厉害,不由皱了眉,这种天从头到脚淋了一桶冷水,火海雪地里来回走,又中了这好几支箭,真是要命。   她替他把被子盖好,想想还是觉得不行,咬咬牙替他把外衣解了……算了还指着他好起来带她走出去,要是伤口感染严重了,岂不是要她也陪葬在里头?   索性他这会儿神志不清,不用彼此尴尬。   她叹气。慢慢把他几乎已经变成血衣的长袍解开来摊开,谁知他怀中丁零当啷掉出来好几样无事,阿谢正要把那些东西也放一边,拎起块也被血染得脏污不堪的帕子,却不由僵住了。   她有些不可置信得看了眼那昏迷中失血过多的脸,凑上去闻了闻那帕子,除了浓浓的血味……分明还有那若隐若无的熟悉香味。   怎么可能?!   她之所以觉得一定不可能是他,难道不是因为他一本正经跟自己讨论过如何弑君和如何讨好今上?!……阿谢脸色变了变,不管如何,这帕子不能再留。   他醒过来时看见自己身上裹得很好的纱布,不由面色微变,阿谢一脸坦然得看他,他摇了摇头,又重新阖上眼睛。   不愿说破之事……就让他这样悄无声息的过去吧。   阿谢也宁愿她不曾看到那块帕子。   她觉得那次在式乾殿是第一次见面,但大约不是。   他拼了命自己站起来,阿谢要去扶,他却意外避开了,顿了顿,“都到了这里,去你娘灵前祭拜一次吧。”   阿谢并不真心想去,然而一时无法拒绝。   她跟在他后头,看他很勉强得扶着墙走在前头,还是像方才一样上前扶着,然而到底觉得没有方才那么笃定。   高衍先跪拜过,站到一边。阿谢犹豫下,到底还是看着他的面上跪拜一次,站了起来。   “令容。”   阿谢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是在叫她,不知他为什么这样正经得叫自己的大名,但总有不太好的预感。   “我接下来说的话……或者要叫你为难,抱歉。”   阿谢抿了抿唇,觉得嘴唇有点发干,“你……不必觉得、觉得……”   寻常人若对谁有好感,藏在心中,无意叫人窥破,也不需觉得抱歉……何况是帝王。   他若强力要召她入宫,她以死相拒也是枉然,但他如此态度,却反而叫她手足无措。   高衍脸色苍白,然而还能平静得低头看她,忍不住嘴角微勾提醒她,“令容,你知道回答不必抱歉的意思。”   阿谢到底侧开脸不能看他,也不再往下说。   他似乎笑了笑,“这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想。”   崔七等不眠不休一晚上在陵中翻了好几圈,越发不安起来,转身却忽然见到就是阿谢与今上扶持而出的情形,狂喜之下,一时不能说话。   阿谢看得见他面上不加掩饰的情绪变化,侧过头去,高衍却猛然在人前握住了她的手。   她脸色微变,转眼见高衍面上分明雪白,知道他此刻不能在人前失态,忙暗暗扶着他,并肩状若亲昵得往外走。   崔七正欲行礼跪下,这样的情形看在眼中,不得不面色微变,默然跪到地上,垂了双目。   只是一夜而已,但似乎一切已经不同。   还有谁记得,今夜本该是帝后结缡的良辰?   崔相宜一身吉服坐在灯前,天色已经发白,吉时已过,崔府尴尬的花彩布置还未曾卸下。   周遭的侍女从未经过这等情形,也都拼命低着头,不敢多说一句。   民间不是没有过嫁娶失约,然而这是天子大婚,对象又是世家中的世家……就是上一次崔氏嫁女入帝氏,好歹皇帝早早打了招呼,也不是这次这样直接用行动告知的。   不论哪一方激怒,大约都要有好一阵不太平,而输赢显然不能预见。   唯有崔相宜面色十分平淡,似乎天下皆知被悔婚的人并非是她。听见三更响起,终于抬了抬头,问了十分不安的聆泉一句,“父亲还未回来?”   聆泉觉得她平静得可怕,只点了点头,也不敢多说什么,怕真恼了她。   崔相宜听了就自己揭了障面起来,聆泉也不敢拦,只能亦步亦趋得跟在她身后,然而不想她竟然是要去那里……想来是早已打定主意,不由跟在她后面有些微微发抖。   禁地果然守卫森严。   守卫见是崔相宜亲自来,自然知道所为何来,不由脸色微变,知道不能善了,然而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阻拦道,“大娘尊履,不宜……”   崔相宜猛地拔除他腰间长剑架在他脖子上,他下意识抬头,崔相宜已经稳稳得进一步逼近,手上极稳,割破一层油皮,看着血一点点渗出来,她脸色依旧寡淡得可怕,“带路。”   那守卫哪想到她上来就是这种架势,自然不愿这会儿把命搭上去,回头过不去也只得再说,先活过眼下要紧,只得忙摆摆手,“开门、开门——”   这样利索也好,省的很多手脚。   守卫抖着手把门口的链条解开了,还有些畏畏缩缩的,被聆泉一皱眉,忙点了灯脚底抹油躲远了。   阿崔看到黑暗密室中那已经看不出人形来的老人,脚步在门口停了停,慢慢走到那腐烂脏污的昏暗中去。   她安静得拿出帕子,替顾师把脸上和手上擦了,聆泉想要上来帮忙,被她伸手挡住了。   擦得那帕子都黑了,这才敢抬头看看,顾老的双目早已无神……只是还有口气罢了。   阿崔很勉强得笑笑,认不出她也好……他这样骄傲的人,只怕不愿意叫人、尤其是叫她看见这种狼狈的样子。   她勉强稳住手,从袖子中掏出一个白瓷的小瓶子来,手拔掉木塞时到底还忍不住有点发抖,慢慢送到他皲裂的唇上。   师徒一场,到头她却只有这等礼物相送。   一瓶药很快见了底,阿崔看着他还一动不动,手几乎挪不开,仿佛如果她不把瓶子拿走,他就不会倒下去一样。   身后脚步声却比想象中更快。   阿崔深吸了口气,扔了瓶子,看着他慢慢倒下去,冷然站起身来,看见崔相从未有过的阴沉脸色。   她不意外,只是笑笑,拂了拂身上纯正无比的红色吉服上的褶皱,头也不回得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帝后   阿谢看着宫中那些布置和宫人越发诡异的神色,不得不也猜到发生了什么,她惊疑不定地看了眼高衍,然而他还是格外的平静,只是终于能松开她的手,才叫她稍稍放些心来。   式乾殿中太后似乎也是一夜不眠不休的样子,此刻看到他二人这样一前一后走进,终于稍稍放心,然而面色却愈加发沉。   阿谢已经先一步跪下。   太后倒没有对她发火的意思,看了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一直在嘉福殿听事,“阿谢,你先到后头歇着。”   阿谢看了眼圣人,总觉得他叫太后误会了,有些不安地看着他,但他并没有朝这里看过来,只好默然先退下了,然而并没有走得很远。   才出来,就看见帘子后头脸色有些苍白的金姑姑,这会儿也没兴趣朝她笑笑,倒是比她回来得还早。   起初两人的声音都很小,然而后头渐渐失控,她努力得去听,听见器物砰然摔碎的声音,微微皱眉,就听见“这就是你所谓的照顾?!……”   她心头一跳,觉得不能再听,忙往外走了两步,太后已经摔门而出,看见不安立在一边的她,也不理会她方才是否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看了她一眼,“去宣光殿吧。”   阿谢楞了下才明白去宣光殿是什么意思。   钟大监和云芝已经在候着。   她长长长长的叹气,但至少有人有个交代。   魏大监几乎是老泪纵横的迎上来,阿谢微微含笑扶起他,毕竟是侍奉过先帝和……的人。   此番回来身份愈加特殊,阿谢也不愿常在外头走动。   次日领着云芝到钟大监院中,魏大监见她来到却稍显意外,忙将东西折好放回去盖上箱子上来行礼,阿谢微微一笑,也不说破,就叫人上了些茶水,看看周遭布置,还算满意。   魏大监极恭敬地亲自封了茶来,“娘子有什么事,召老奴过去就是,何必亲自跑这一遭。”   阿谢笑笑,“大监不必这样拘礼。”其实同他也没甚可聊的,无非就是不痛不痒地聊聊当年先帝后的情形。   阿谢听得津津有味,直到日暮西斜终于无话,阿谢饮了杯中最后一点水,捏着杯沿不放下,“……听说她去之前,很不好,是吗?”   魏大监也知她到底要这么问,索性早就屏退左右,心里不免暗暗感叹到底不肯改口叫一声母亲,点点头,“……病得很厉害。”   阿谢若有若无微微一笑,随即又问,“是怎样的病呢?”   魏大监见她这样执意要问,也只得稍微提了提,“起初也没什么,就是容易累,有时流鼻血流得厉害,好犯困,多少次当成喜脉了……”   阿谢手心有点发凉,脸上面色不变听他说下去,然而魏大监也终于有些回过味来,面色不由一变,“娘子……”   阿谢一愣,随即笑笑,“我随口多问一句,倒是叫您想哪去了。”   又聊了好一会儿,等到日色真要落下该用膳了,阿谢才起身告辞,魏大监脸上却到底有些不安的意思。   阿谢扶着云芝的手慢慢走回院中,正碰上前头小魏来送东西,阿谢已经懒得看一眼名单,朝小魏笑笑叫他进来歇歇。   小魏如今脸上也比从前好看很多,自然是鸡犬升天的缘故。   阿谢不紧不慢地聊了些,知道他心里急着见他师傅,却故意扯些有的没的,“钟大监当年也是式乾殿的红人,难道就没有个对儿?”   小魏嘻嘻哈哈不答。   阿谢扯了半天总算笑着问他去看过师傅不曾,见他说还没来得及,这才叫他去看看。   亲自微微笑着送走了他。   云芝脸色还有些不太好,索性方才没叫魏大监看出来,慢慢挪到阿谢身边来。   阿谢头也不抬,“已经埋了?”   云芝点点头,声音有点发闷,“……是。”   阿谢看着她也不能再向从前那么欢快,还是先冷静问道,“你确定……大白是先吃了人参?”   若不是人参这样激发效力的毒,不知几时才会发作。   然而或者也很快就瞒不过人去。   这晚去嘉福殿问省,叫人在门上拦下,这才知太后已经起驾往山中去了,阿谢不由微微蹙眉,看着院中金姑姑倒不曾跟去的样子。   想了想,还是叫人做了些点心,去了太极殿。   这时都知道她不同,若有若无笑着请她入内候着,阿谢也不客气,径直笑笑捧着食盒往帘子后去。   高衍似乎正更衣过来,见她抱着食盒进来,阴沉的面上居然微微含笑,亲自接了她手里的东西,叫她坐下,自己却先不坐。   随意聊了两句,阿谢终于忍不住提起来,“为何故意让殿下误会?”   高衍手顿了顿。面色依旧,只是看着她,“是吗?”   阿谢努力抬起脸看着他,他脸上表情十分平静,“这就是你的答案了?”   阿谢犹豫一下,到底不能真正狠心。心里小小的声音道,反正不久于人世,他这样小小的心愿……何不……   却听见帘子那边似有人走动的声音,阿谢脸色一变,想他是在等人来议事,忙行礼往里走。   隔得不远,还听得见他和朝臣争执的声音。   何必呢。   阿谢给他斟好的一杯茶已经凉了,就自己慢慢饮了下去。   高衍再进来时脸色就没有那么好看,阿谢含笑叫他坐下,犹豫下,握住他的手。   高衍先是一惊,随即目中难掩光彩,然而看到阿谢一脸抱歉又觉得只能微微一笑,她叹了口气,慢慢把那句话说了出来,“为一个将死的人……值不得争这么些气。”   崔七那日送太后进山,回头就连家也没回,径直去了酒肆。   顾老已经不在,酒肆易主,重新开张,却和从前没甚两样。   崔七觉得今日不知为何尤其易醉。   阿珠扶着他上榻,替他捧水净了脸,要替他解了外衣,然而朱唇才要凑到他唇角,手腕却猛地觉得钻心的疼,他不知何时睁开的眼中冷意震慑入心,“滚。”   崔七到底又爬起来喝了一夜的酒。   喝得醉的几乎睁不开眼了,才把囊中装着的小箭拿出来。其实是个箭尖而已,短短的柄早就被烈火烧没了,连生铁的箭头上还有焦黑的痕迹。   以后她是真没机会用上了。   他扯着嘴角笑,抹了把飞溅到脸上的酒汁,早知道是不是该送个什么能用得久些的。   随手一扔,那火盆中熊熊的烈焰就再度将那小小的箭头吞噬,明早以后,随着余灰被倾倒干净,就再无人能窥探其中的隐秘。   高衍惊怒之下到底是不能相信,隐秘地接连召了几位太医,各个脸色微变,然而束手无策。   阿谢才重获自由多久,又叫在院中,一步不许踏出去。   魏大监见圣人连日不来,未免有些担心,阿谢也不多说,只微微一笑,仍一切如常。   日里睡得多了,夜间精神反而稍好些,坐在窗前百无聊赖的玩着珠花,忽然窗下有窸窣声音轻响。   她面色微微一变,把手里东西放了下来。   “我记得你说过,不会再来打扰我。”   窗纸上那个人影慢慢露了出来,阿谢犹豫一下,还是拔了窗销。   那张熟悉的苍老的脸露了出来,却隐隐有些不安,“你……还好么?”   阿谢看了她一眼,抱着胳膊笑笑,“阿婆有话直说便是。”   那老脸满满皱纹,却也不得不犹豫说道,“事情未曾干净……抓了几个俘虏,你可知……”   阿谢看她一眼,也不意外,含笑写了张纸地给她,“你最好记得,这是最后一次。”   那老妪欲言又止地看了眼阿谢,要走却又回过头来,“……能留在宫里,就留在宫里吧。”   阿谢愣了愣。   隔几天高衍过来,见他神色越发阴晴不定,就知道鱼已经上钩了。   人已经被灭口,而杀人的人忍了几天,总不能不去报信。   “萧家?崔家?”   看着高衍复杂的眼神,阿谢微微一笑,“我明白了。”   高衍拍拍她的手,“你别多想了。”   阿谢笑着仰起脸来看他,“你有解药?十年前你救不了她,如今也还是一样……我等不了那么久了。”他脸色陡然发沉,阿谢微笑着叹了口气,“你总不能再灌我一次死药。”    ☆、婚事   帝后大婚如期而至。   阿谢已经在外头另立府邸,去崔府倒是很方便,这日崔大娘出阁,她也含笑来相送。   崔大娘面色仍是淡淡,周遭闺中好友的神情都比她热闹得多,只有见到阿谢,倒是脸上隐有感叹,拉着她的手皱眉,“才多久不见,瘦了这么多。”   阿谢打心眼里觉得崔大娘这一身吉服着实好看,岂止是把全京城的新妇都比下去了。   崔七远远得站在楼下男眷那头,她立到窗下,看着他苦大仇深得立在仪仗那头,不由含笑朝他比了个鬼脸,被他瞪了一眼。   暮间饮过酒,阿谢早早就回了,毕竟她闺中稍熟些的其实也就崔大娘,送她这一场,周边就没有说得上话的人。   帝后大婚照例是大赦天下和通宵无禁,她早早叫魏大监回去,自己喝多了酒,信马在城中晃荡着。   等鱼上了钩,才慢慢悠悠往城外去。   风很大,她不紧不慢地挑了个能望见金陵的山头坐下,拿出腰间还剩的半囊酒,一小口一小口得喝着。   并不意外没喝多久就被夺走扔下山崖去了。   她微眯着眼,看着那个大约粉身碎骨的幻影,心中微微一哂……她也不知道,是希望他来比较好,还是希望他不来比较好。   崔七毫不客气拎起她往回走,不留情面得骂道,“能有点出息吗?不就一个男人!至于醉成这样!”   阿谢笑笑没有反驳,随即却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崔七拎着她领子的手僵硬一下,黑着脸把她扔下来,头也不回往山下,“活该你醉死在这儿!”   走了几步看见身后并无动静,不由奇怪回头看了眼,惊见阿谢半坐在地上,手攥着胸口,脸色发白,豆大的汗珠一点点掉下来,吓得他忙狂奔回来将她抱在怀里,“喂!你别吓人……”   阿谢半天缓了缓,脸色还是白的,笑着对他摇摇头,“……老毛病了,不打紧的。”   崔七却眉头深深皱着,到底不能放心,半拖半拽把她拉下山,连夜叫了城中最有名望的大夫,也不管人是不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呢,就仗势欺人把人从热被窝里拖了出来,阿谢不由皱眉。   那佝偻且有些干瘦的大夫面上不能说什么,脸到底并不太好看,给阿谢号了脉,却脸色微微变了。   看了眼阿谢和崔七,崔七被他看得紧张极了,见他又号了两次脉,就要按捺不住,那大夫才慢慢悠悠撸了撸胡子,先写了方子叫人先煎一副安神的药,“尊夫人这病……”   阿谢愣了愣,也是,大半夜这么一块看病,实在叫人误会。   崔七听着眨了眨眼睛,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她没好气得翻了个白眼,也懒得解释由他去。   “只怕不是病。”   崔七脸色一正,听那大夫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不由皱眉打断,“你就说怎么治。”   那大夫又摸着胡子想了半天,为难道,“也可以不治……也能活三五载,不成问题。”   崔七气得差点把他柜台掀了,那大夫有点后知后觉的补了句,“其实也有解……就有几味药,怕是不好找。”   崔七极其豪放,“你只管说。”   那大夫看他一脸暴发户的样子,噎了噎,想了想写了张纸给他,见他皱眉仔细看着,慢慢悠悠得补了句,“最好……最好是七天之内拿到。”   崔七眉头皱得更深,“否则怎样?”   这下大夫也看着阿谢皱眉摇头,“不好,不好。”   崔七想了想,叫阿谢先在此地歇着,等喝了药,他回来正好送她回去,说罢留了几个人在外头守着,已经风一样得去了。   那大夫倒没有走,还是坐在柜台后那盏昏灯边上,花白的胡子衬得他眼神分外腥气。   阿谢笑笑,“多少个太医都看不出来的毒,倒不知民间有这样的高人,一下就能说出这么多明堂来。”   说着手中亮光一闪,然而他看似干瘦的身形动得比她更快,已经避开那寒光扑到她身前来,一把攥住她的喉咙,登时捏得她脸庞微红,咯咯得笑起来,“病人可要好好听话……”   崔七去而复返的时候,阿谢很老实得坐在榻上,边上放着已经喝得干干净净的药碗,崔七都极少看她这么安分,不由微微讶异,拿着一个大纸包扔给那大夫,“还有三样,五天内准到,你先预备着吧。”   说着就要带阿谢回去,阿谢走到门口却又不肯了,非扯着他的袖子要去喝酒到通宵,崔七皱眉,“你都这样了还惦记着当醉鬼呢?”   阿谢笑着斜着眼看他,“你替我喝也行。”   崔七说不过她,没办法,只好跟着这位大爷去了酒肆,阿谢不客气替自己和他各自满上,等他把跟前的喝完,再把手里这杯递过去。   崔七再好酒量,哪能经得起她这么一杯接一杯的灌,然而就是嘿嘿笑着什么也不说。   到了终于趴在案上,两只眼睛雪亮雪亮的,还盯着阿谢嘿嘿的傻笑。   阿谢终于忍不住被他傻样逗笑了,伸手去逗他,“你们家把银子都藏在哪儿啊?”   崔七嘿嘿一笑,摇摇头。   “你什么时候娶那位……太后给你定的娘子过门?”   崔七还是憨态可掬得歪着脑袋,一眨不眨地看她。   阿谢摇头叹气,“哎,可见是真的醉了。”   其实不止是他,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每日醒来,魏大监一言难尽得叫人送上膳食来,总觉得有很多话要说。   阿谢知道他要说什么,然而他不说,她也决不先开口问。   那日一言不发得先喝了汤药,“都准备好了?”   魏大监皱眉点头,到底忍不住说一次,“崔家七郎今日就……娘子就没想过……”   阿谢含笑看了他一眼,魏大监也就低头不再多说。   崔七看着楼下重新布置起来的结彩,总觉得这一日来得太快太早了。   或者谎话骗得他自己都要信了,突然变了另一人,到底有些失措。   同伴推搡着他冠带好出门,他笑着回头骂了几句“急什么急”,正了正冠带骑上马去。   早就准备好的催妆诗,他一个人不紧不慢地站在廊下,听那边一首一首得念着,心不在焉得打哈欠。   那头嬉笑着终于开了门,女郎拥着新人,那少女以扇障面,隔着纱扇似可见那温润的笑靥,泛着隐约的酡红,已经慢慢走到他面前来。   京城禁卫云家的小女,年岁比他小两岁,相貌自然不必说,要紧的是性情活泼投他的口味。   崔七脸上带着笑,却觉得她走得太快太不矜持了,伸手去牵她宽阔吉服的绣袍。   牛车已经在门外候着。   他只要牵上她的手,驾起牛车,不消一刻钟就能到家,行过礼,她就是他结发的妻子,从此夜夜枕席相对之人。   他觉得他的手分外不听话,然而终于十指慢慢握了上去。   阿云娇羞无限得觑了他一眼,崔七手停了一下,猛地放开她的手,周遭的人都惊得不知说什么好,崔七已经平静流畅得说完了,“抱歉,我不能娶你了……但其余不因此而有变。”   说完就要朝外走,阿云已经反映过来,“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在他转身之前在他脸上留了三道指甲印,就被人拉住了。   崔七已经说了这样的话,再拉这桩婚事也成不了了,何况都大约猜得到他要往哪去,众人表情各异得盯着他去了,然而并不出一声。   崔七驾着牛车狂奔半个京城赶到的时候,正看着那个要命的花球从半空落下来,不由暗骂都不看他面子多等一会儿,顾不得许多连喊着“让让让让”,生生从人群中辟出一条路来,勉强从车上跳下来,七撞八撞才算死死得把那花球死死抱在怀里,脸上吃了好几脚也不管了。   旁边很多人不明就里,但见这人这么认死理,也只好悻悻放了手。   崔七志得意满心满意足,好不自知脸上已经花得跟猫一样,穿着新人服色就抱着花球进去了。   阿谢连花球都懒得自己扔,叫魏大监扔了就算了,自个儿坐在后头喝茶等着结果,远远看见个人穿着大红奔过来,原本平静的脸上不由皱眉,这是谁啊?新人衣服都穿上了。   魏大监跑得没他快,吭哧吭哧追上他,阿谢已经不能置信得从纱帐后站起身来,眼中真的有点湿,望着笑嘻嘻的他。   魏大监笑笑,知趣得叫人都下去了。   崔七献宝似得把花球捧上来,逗得阿谢微微一笑,拿出帕子,踮起脚给他擦掉额上跑出来的汗。   崔七配合得低下头来。   阿谢显然看见他脸上那道抓痕,叹气,“……你知道悔婚不好。”   崔七只捧着她的手,贴在自己有点火辣辣的颊上,“就是不能以散骑的身份娶你了。”   阿谢瞪他一眼,“我本就不喜欢当常侍娘子。”   崔七笑嘻嘻揽她进怀,做了决断也就无所谓了,岁月静好管他娘的,“等我们结了婚,就去瓜沙吧。”   阿谢靠在他怀中,戳他的胸,“只要你每天要买得起甜瓜葡萄和李广杏回来。”   崔七笑得十分明朗,“买买买!一样买一车!”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完结倒计时 ☆、审判   崔七连着几日连家门都回不去,这日从医署送阿谢回府,只好自己摸摸鼻子,“你早些休息吧。”   阿谢罕见得拉住他的袖子,“喂。”   崔七讶异回头,“欸?   阿谢抿了抿唇,到底只是慢慢松了手,“没什么……你快走吧。”   崔七不知她什么意思,揉了揉她的脑袋,“睡一觉,明早我再来看你。”   阿谢微微含笑。   等他走远了,才慢慢转过身,二门霍然开了,等着她的却并非魏大监。   阿谢看着这些黑压压的持盾士兵,挑眉,“不知我所犯何事?诸位这样破府而入,不知是奉哪家的谕令?”   她毕竟甚少到外朝,这么些个京官,不可能一个个都认得全。   为首那紺袍人慢慢踱着八字步上前,倨傲得看了她一眼,示意左右那绳子将人捆起来,这才轻蔑道,“随我去宗正司走一趟吧。”   阿谢也早知这一日不过迟早的事,上手的几个黑脸的判官她并不眼熟,大约级别也不很高。   看到枷锁套上手,阿谢还在笑,“你们真是了解我……只要一上刑,我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有人善意提醒,“你现在说,可免些皮肉之苦。”   阿谢眨了眨眼睛,“几位想知道什么呢?唔……我猜猜,是魅惑主上?不孝?还是……”   惊堂木猛地一拍,几人彼此看了眼,早也没想这事能如此善了,抽出刑签往地上一扔。   阿谢知道这会儿惨叫未免太没骨气。   然而她已经把嘴唇咬破了,却还不能阻止那一声声从她口中溢出。   她疼得几次昏过去又被冷水浇醒,知道这次大约很难再有人来相救了。   堂上几个人看她如此负隅顽抗,也是不由冷笑,“你的同谋都已经招认了,你还死不承认做什么?”   阿谢趁着间隙虚弱的喘了喘气,努力挤了个笑,“哦?我还有同谋?”   几人见这俩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索性把那早就打得不成人形的人也搬了出来一块受刑。   阿谢看到那个熟悉而意外的脸,一点没有意外,不由嘲讽笑笑,“狗急跳墙,急得像你们这样,连自己人都咬的,倒是少见。”   那吓人的惊堂木又是一震,便听人沉声冷笑,“此人原姓谢,是谢氏的宫人,大狱之前就已逃出,又趁显阳殿大火入宫,谋害宫人金昔冒名顶替,多年在嘉福殿居心叵测……这些,不管你们是否承认,我等都已有实据了。”   这样惊心动魄的话,阿谢听了,也只淡淡含笑看了眼金姑姑,金姑姑仿佛已经无力已极,全靠差役的力气扶着,并不看她。   受刑的时间总是特别特别漫长,又不知受了多久的刑,她觉得像是又两三年似的,台上的人换了好几遭,就算再钻心的疼,她渐渐没有睁开眼睛的力气。   她终于在新的刑具套上来之前投降,几个人听说她肯招供了,这不眠不休几日都觉得有些价值,忙坐正了要听她说。   阿谢惨白着脸笑笑,“几位未免太不够格……叫你们的主官来。”   典狱来了,然而阿谢还是摇头,“还有呢?”   几个人面面相觑,而崔相自己已经慢慢从帘幕后踱了出来。   阿谢看崔相终于在空出的主座落定,这才满意得笑笑,“我要指认之人,只怕诸位不敢拿来对质啊。”   金姑姑终于看了她一眼,紧紧抿着干燥的唇,然后又慢慢闭上了眼睛。   典狱笑笑,“你只管说。”   阿谢先问了个问题,“我毕竟是陛下亲封的郡主,虽然还未正式祭祖……我如果犯了什么株连七族的大罪,岂不是要带累了陛下、殿下?”   典狱好心替她解释,“你放心,假子假女犯事,与所认亲家无涉。”   “哦”,阿谢暗道难怪你们这么放心,笑着点点头,“诸位坐好了?”她慢慢看着堂上几个人,目光落定在中间的崔相上,“我的主使,安排我千里来此,接近主上刺探消息的人……正是当朝国舅、我未来夫婿的父亲,崔相大人……你们怎么还不动手?”   阿谢看着那几人担心变成尴尬,崔相的脸微微发黑,然而毕竟老成,阿谢就在下面咯咯得笑起来,“怎么,看见我不受你控制、转而诱惑你家小郎,偏偏你家小郎又这么乖巧可爱我说什么就做什么,这就坐不住了?”   几人见她这么越说越不像样子,忙叫人先堵了她的嘴,典狱看着崔相的脸色,不消崔相开口吩咐,皱眉喝道,“死到临头,还敢趁口舌之快……看来这两日太过轻快了!”   周边几个执刑的都抖了抖,看着这两个早就浑身没一块好处的女人,一老一小,但这实在不是讲什么同情心的时候,只好闭着眼睛下了狠劲打。   阿谢终于觉得要支撑不住。   她睁着眼睛几乎出现幻觉,觉得谢氏穿着皇后的端严华服,在空中朝她招手。   她不知道是否真的叫出声来了,“娘……我很疼……很疼……”   就这样吧,后面的事自有人会代她处置好,没有她,也没有什么的。   她咬住了牙。   然而高衍及时赶到。   崔相见是圣驾亲至,未免也变了变脸色,与众人一道下来恭迎。   高衍似乎已经收到报信,这会儿看到她和金姑姑两人,一点异色没有,只拿起文书手里的册子看了看,就深深皱起眉来,将那册子往地上一摔,“审了三天三夜,就审出这么些琐碎?典狱是越来越能耐了!”   阿谢垂着头,微微笑着。   不料他慢慢朝自己走了过来。   阿谢这才知道害怕,被他森然目光盯着,想侧过头去,却被他生生扳住下颌,撬开嘴,从牙间捏出那枚毒丸来。   她盯着他手中那枚小小的四分五裂的药丸,深深地绝望,遂不再多说,闭上眼听天由命。   典狱看着要犯险些服毒自尽,慌得跪地请罪,高衍也懒得看他一眼,将那药丸随手扔了,声音毫无波澜,“我再等一天。”   阿谢这下才知道什么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然而没有办法,就是挨日子。   好在后来疼得慢慢麻木……大约是快死了吧?   阿谢目光有些涣散,看到执剑强行闯入的那个人,都不知道是不是又是幻觉。   然而崔七已经看见她,疯了一样冲过来,却小心翼翼将她揽在怀里,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瓷器似的。   他生平不曾落泪,然而看着三天未见已如隔世的阿谢,到底不能不红了眼眶。   然而她还在笑,努力的伸手,忘记自己已经十指都伤得见骨还在流血,仿佛想替他擦擦额角跑出来的汗。   崔相见幼子来到,连正眼也不看,只淡淡问典狱,“扰乱法纪,该是何罪?”   那典狱嗫嚅着不太敢说,崔七却面色冷漠连堂上都不愿看一眼,那典狱转眼见前头又来了车驾,面色越加复杂,只得忙又起来迎,“殿下如何亲身至此……”   原本该在山中清修的太后,看了眼那为难跪在地上的典狱,慢慢扶着宫人的手从高车上下来。慢慢走到崔七抱着不省人事的阿谢,面上没有过多的哀悯,“阿谢。”   阿谢很努力睁开眼睛。   太后看她目光都有些聚不起来,到底先叫人拿了点清水来,崔七亲自捧着囊喂了些,看她稍稍清醒,崔太后才继续道:   “阿谢,你年岁尚小,我都被她欺瞒多年,你受她蛊惑也是正常……你受这几日酷刑,也可算相抵了。”   崔相终于忍不住皱眉,“此非后宫之事,非宜太后过问。”   崔太后回头看了眼,“崔相若觉我行事不端,请自往台谏检举,圣人自有明断。”   崔相仍欲上前,崔七抬头看了眼,平静并无威胁之意,却叫崔相慢慢止住脚步。   冷笑一声,“崔庆已经入京,既然我这一支家绝嗣,只好命庆儿入继宗祧。”   说罢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崔七早在意料之中,看着怀中似有不忍的阿谢,只是朝她安抚地笑了笑。   “她原本叫谢芳辰,是你母后身边的女官……这你已经知道了。”   阿谢浑身一紧,听太后又缓缓开口,静静听着不否认。   崔太后背对着金昔,说起旧事似有叹息,“已经查知,当年你母后病故,正是她亲自下的毒……后来失败谢氏一族遭刑,她心生怨愤,反而挟持你,以为旧主报仇之名,实泄一己之私。”说到这里慢慢转过头去,看着嘴角笑意惨淡的金昔,“我当年一时心软,以为她果真知错能改,又在外受尽苦楚,愿与她一方安身之地……可惜她仍是不知珍惜。”   金姑姑仿佛听见了什么特别好笑的笑话,尖锐得笑起来,满口是血已经说不清楚话,然而眼中森然的怨愤却是溢于言表,到虽然被差役抓着,却还猛地张着手爪想扑到阿谢太后那头,“……都、该死……”   阿谢怔怔的看着她状若癫狂,仿佛未能消化,崔七皱眉将她揽得更紧了点。   阿谢脸色白了白,说出的话分明无力,“不可能……”   太后按着她的肩叹息,“那毒本无药可救。先帝不信,逼令太医开了解毒之药,虽有缓解,叫她多活了数月……终于还是叫当时的青王殿下,亲自给她喂了死药。”   已经救回来的人,却还叫最亲的人亲自毒死,若无旁的情由,那只能是病人多活那几天……大约实在生不如死。   所以不如给她痛快。   她面色发白,身子几乎忍不住微微发颤,看了太后一眼,抖着挣开崔七的怀抱,勉强站起来,走到那人面前。   时至今日,阿谢也不知叫她什么好。   “我不知道……母亲那么信你。”她笑得有点惨淡,眼中忍不住发湿。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你竟然……还会对我下一样的毒。”   金姑姑哈哈大笑,“我早想到有今日,我与娘子互相扶持那么些年,娘子岂忍心让我一人寂寞上路?!”   阿谢脸上有一滴眼泪掉了下来,然而似乎被她这话逗笑了,“呵……你恐怕要等很久了。”   说着猛地捡起崔七扔在地上的长剑朝她胸口刺去,“死在我手上……你也没什么好不满意的了。”   那剑尖已经深没,金姑姑状若癫狂得瞪着眼睛,仿佛还想咒骂什么,但已经失了力,阿谢觉得一手的力气有些不够,两只手都按在剑柄上,狠狠咬着牙,再往里按了一截。   她听见剑刃刺破血肉的声音,然而她不能再哭。   崔七见她不肯松手,忙上来将她抱开,似安抚孩子似拍着她的背,挡住她的视线,不叫她看见金姑姑死不瞑目倒下被拖走的样子,“好了……”   阿谢在他怀中抖了半天才缓下来。   靠在他胸口,声音还有点闷,“我想去我母亲陵上祭拜。”   崔七犹豫下,“好。”   两人要往外走,碍着崔太后站在这,无人敢拦。   崔太后却淡淡叫了声,“阿祁。”   崔七脚下顿了顿,似有领会,扶着阿谢慢慢走出去。   陵中有现成的纸蜡,崔七替她生了火,将外套披在她身上,揽着她有些虚弱无力的身躯,看着她一张张将黄纸化了,“……如今大仇得报,首恶伏诛……你可以安息了。”   崔七默然陪着她,慢慢将剩下的香烛递过去。   阿谢拉住他的手,“阿七。”    ☆、终局   阿谢清晨睁开眼睛,崔七已不知去向,她慢慢从榻上撑坐起来,云芝眼眶有点发红,阿谢平静问了声,“魏大监呢?”   云芝咬着唇说不出话。   阿谢自己寻过去,小魏已经换了一身孝服,跪在火盆边,一点点化着纸。   阿谢惨然一笑,“他这又是何必。”   小魏低着头,声音哀痛但平静,“师傅让我转告,他有愧于娘子……和先皇后。”   阿谢知道他说的是当初受人之托将她带入宫闱之事,不由摇摇头,“我迟早要来。”   如果真的是忠心,知道当初情由,诚然应该带她远避。   她想了想,叫云芝拿了妆台前的匣子来,取出暗格里的一方帕子,上头绣着粲然将绽的唐棣,“我也只有这样事物了,你替我化给魏老吧……我原本还想着或者能……”   想起来未免是她太天真。   不过这样至少路上也有个伴。   阿谢勉强站起来,小魏还是低着头红着眼圈,阿谢勉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你至少还能为他守孝。”   崔七又带了药来,阿谢已经不肯用,“都说了是无解的。”   崔七摇头,“这不一样。”   阿谢拗不过他,只好勉强喝了,崔七亲自盯着她喝完了,才算松一口气。   这药喝下去倒真的像好了很多。   阿谢觉得连日有精神了,叫那大夫来看也讶异不已,崔七这才长松了口气。   等大夫走了,阿谢拉住崔七,“你……有什么打算?”   崔七皱了皱鼻子,“我已经挑好吉日,等我们成了婚,就往瓜洲去。”   阿谢叹气,“你总不能一声不吭就走。”   崔七抬眼看她,“我不能叫你受委屈。”   阿谢笑了,“那是你的生身父母……况且前头那么些误会在,他们对我有些……误解,也是应该的。但既然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一切,还这样走了,未免太赌气。”   崔七想了一会儿,也就笑笑,“也好。”   崔府到没有想象中的可怕。   门口原本有些犹豫,但崔夫人亲自叫人来接,也就放了。   崔夫人拉着阿谢的手,心疼的看着那未愈的伤,忙叫人又拿了好些膏药来,“瓜沙到底荒僻……多备些是好。”   其实崔七如今被出籍、远放瓜沙,都是由她而起,阿谢倒没想到崔夫人还能这样态度。   崔夫人似看出她的不安,微微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长发,“都过去了。”   崔七自然是没见成父亲,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见这头母亲和阿谢倒好,这才笑嘻嘻的领着阿谢走了。   谁知才走到门口,阿谢忽然不能站住脚,崔七拉着她的手有些讶异,就见她脸色发白,不由也慌了要扶住她,“阿谢……”   阿谢看着他,努力地稳住了,笑着摇头,“没事……”   话没说完,就觉得喉间鲜血忍不住涌了上来,她忙侧过头去,但手指已经捂不住鲜血从口中不断涌出来,很快一身浅色衣裳都变成血色。   崔七不可置信得揽着她在怀里,手都是抖的,“阿谢……别吓我……”   阿谢很想努力给他一个微笑,然而头一偏,晕了过去。   崔七看着不省人事的阿谢,忽然冷静下来,叫人先扶她去夫人那,自己也不擦手上的血,径直往后院闯了进去。   崔相显然比他更早得知,见到崔七来到,亦不意外。   “解药呢?”   崔相面上倒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你已经拿到了。”   崔七忍不住冷笑,几乎想将手上还未曾干的血糊他一脸,“你再说一遍?!”   崔庆也已经赶到,看崔七如此,不由皱眉,“阿七,你怎能如此对对父亲?!”   看着崔七一身的血,微微侧过脸去,“解药就是这样,那毒很深,若要尽除必定会伤及脏腑……我劝过你,你非要如此……”   崔七冷笑连连,“你们果然有父子相。”   崔庆被他这么说并不介意,只是平和劝道,“她若从此忘了一切,也并非不美……若你信守诺言,崔家也还会一直给她供着药。”   崔七大约没想到自己也会被用上这一招,惨淡一笑,也不欲与他们多说。   崔夫人守着阿谢,见崔七进来,欲言又止。   崔七很平静,“她醒过了?……不记得事了?”   崔夫人没有否认。   阿谢似乎对这里非常不安,崔七去哪她都有点怯怯得拉着他的袖子,只有崔七在她额角上亲了亲,才勉强能把她劝回榻上去,“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其实就在外头跟人做些交接。   阿谢目光空空荡荡,从榻上起来,走到窗前,慢慢吞吞倒了点水。   “死人就该有死人的样子。”   阿谢似乎听见,又似乎没有听见,慢慢地喝了那杯水,又重新回到榻上坐好。   一眼望去无穷无尽的桃花林。   窸窣雨雾中,绵延数里的绯红纱帐混在其中,若非绵密的鼓点断续传来,几乎分不清仪仗行进的位置。   也不知钦天监怎么择的日,郢都终年少雨,偏偏捡着这么个日子。   梳着双鬟的小使女,今日也随主人着了艳色,这会儿忍不住探头朝窗牖外看了眼,泼天大雨却还没有半分要小的意思,忍不住低头心疼起脚上雪白雪白的新袜子来,才头一天穿,指不定要溅上多少泥点子去。   她轻轻掩上了厚重雕花的窗牖,转头觑着姑姑们还是屏息凝神、一些儿声气也没的木雕样,她眨了眨眼睛,自然更轮不到她说什么,还是蹑手蹑脚地挪到下首坐定,余光忍不住往纱帘内里瞥去。   云芝连着好几天忙得脚不沾地,到这会儿收定了诸般物事,梳头装扮的妆奁也关了,转眼看新人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东窗下,亲迎的仪仗还不曾来,反倒有片刻工夫松口气。   机灵的小侍女瞅空递了盏桂花圆子,金黄色的花末儿星星点点沾在润糯的圆子上,还冒着些热气。   敬容接到手里,先自舀了一盏,六分甜四分酸,还是她往日里满意的口味,遂领着人轻轻到她身侧,仿佛怕惊扰到她似的,低低唤了声“郡主”。   阿谢却恍若未闻,新染了丹朱的手指拈着个漆盒圆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扣在案上,堆纱的袖子便跟着起了褶子。   云芝又耐着性子替她重新理得齐整了,便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阿谢这会儿才微微侧头,嘴角还是若有若无的微笑,只那双眼神空洞得有些可怕。   敬云芝容让人先铺好了垫纸,这才亲捧了那碗点心,舀了勺,喂到她嘴边。叫了好几声,鄢陵才微微张了张口,下意识地抿了一小口,汤汁沿着唇角淌下来,敬容慌不迭松了盏,拿帕子替她抹了,她却还是微微含笑,不知发生何事。   云芝心里的那点酸涩到底压不住,借着换帕子的由头背过身,用力眨了眨眼睛。   当日多要强的一个人,打折了腿也照样能笑着骂了刑部主事一头狗血,云芝低头苦笑,总算她自己不必看到了,众侍儿也都乖觉的将目光又低了几分,当什么都不曾看到一样。   将一摊乱麻收了,重补了妆,云芝到底觉得不笃定,又叫人重新开了几十个箱子再点一遍,眼看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前院里却还没有新人来接的意思。   这就叫人有些坐不住了。   云芝还算沉得住气,陪着坐在一处,就有婆子凑上来附耳道,“不如……再差人往相府问一声去?”   云芝回头嗔了那多嘴的婆子一眼,心道到底是郡主下嫁,没的问那么多,倒显得谁多恨嫁似的。   论理是该如此的,可心里到底七上八下。   崔七他……应该不会不来吧。   若说不想,早不该趟这趟浑水,更不必等到今日。   正胡思乱想着,雨声淅沥里,忽听前头檐铃终于若有若无地响了起来,敬容猛地站起身,回头一眼看见那青色内侍服色,一脸喜色就顿了顿,犹豫地转头看了眼鄢陵。   她一身繁重的吉服,头戴宝冠,颈项脊背还是笔挺的线条,或许是多年习惯使然吧。   云芝抿唇默然,随即快步迎了出去。   红烛已经烧了一半,摇曳的火光映在阿谢空不见底的目光里,忽然闪了一闪。   到外头才觉雨比想象中还要大很多,云芝拎着裙角领人快步走着到前厅,先见着那人背后熟悉的长刀,心里头忽然松了下来,不由抿嘴笑了笑,正对上那人转过身来似笑非笑的神情。   云芝当着人也不避嫌,走上去递了块帕子给他,叫他自个儿擦擦,眼睛却瞟向他身后几十几百个半人高的大木箱子,诧异之余不觉掩口微笑,“又送这么些来?内库怕要空了一小半了,陛下也真不心疼。”   那人手顿了顿,嘴角笑意却看不出来变化,从怀中取出一样油纸包的物事递与她。   “又不是我成婚,还有给我的?”   云芝说笑着就要拆了,手却被轻轻按住,不由下意识抬头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却不由一动,也想到什么,面上笑僵了些。   就想找个话题岔开,手却偏偏划到包裹角上尖锐硬物,登时唬得她身子一震、霍然抬头盯住元霁,那目光却坦然镇定,一如平日。   云芝半天才慢慢缓了口气,浑身血液又慢慢回到原处,这事却不是她能置噲的。可她还忍不住问一句,“……今天?”   元霁看她忽然发白的脸上终于有些血色,目光移开几寸,默然片刻,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他们明天就要去瓜沙……”云芝说出来也觉得是笑话,顿了顿,“…………我这会儿倒希望他不要来了。”   短暂的惊惶恐惧如潮水退去,余下只有长长的无力感。   云芝仿佛终于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低着头喃喃了一句,抱着包裹慢慢转身走了。   元霁扳着她的肩把她拧转会来,一双墨玉般的双目静静的看着她。她苦笑,怎么不明白他的意思。   是,他一定会来。   由不得他不来。   就是她此刻的这份待遇,多半还是看着当初赐婚的面子。   她很勉强地扯了扯嘴角,攒着剩下的力气,慢慢把他双手掰开,快步往后头去了。   崔七终于涉雨而来,牵着她的手,小心地带着她走在红毯上,不叫她裙子溅了泥,将她安置好在牛车上,这才朝她笑笑,亲了亲他美丽的新娘的额角,“阿谢,我们回家。”   他宽阔的背影落在雨里,隔着薄薄的纱帷,阿谢一瞬不瞬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慢慢转开了视线。   新人才到,圣人赐下的嫁妆都已摆好,风雨中他牵着她的手往中堂走,宾客含笑祝颂,然而才走上台阶,便听大门砰的一声霍然阖上。   崔七即时转过身去。   阿谢嫁妆的箱子里已经打开,成百上千个从天而降的甲士,登时将崔府挤得满满。   崔相和崔庆也从堂中走出来,显然亦有应对,才一声令下,府中家人也齐齐持械相向。   崔七仿佛并不意外,只是松了阿谢的手,满满走上前去,还是带着笑,抽了身上的长刀走下台阶,“我崔氏一族自来忠心报过,圣人不知是听受何人谗言?”   话未说完,就觉耳边嗖然凉风,他凭直觉一避,那箭劲道凌厉,射中了个家人。   那家人看着箭来的方向,不可置信得倒了下去。   阿谢一身红妆,两靥的花钿看来却再无少女的温婉,她只是面色淡淡得将弓放了下来,原本抓住她腿大哭的小侄女儿惊大了双眼,看着虽不懂事也明白了些,白着小脸就要下嘴咬下去,乳娘忙猛地把她抱开,躲到人后头去了。   崔七没有回头,伸手进怀中握着胸口挂着的小箭,淡淡笑了笑,“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今日才见她的真实水准吧?当初难为她装得那么久。   崔相自然想先下手为强,然而元吉已经趁郤将刀架上,“您再往前一步,就是谋逆,崔大人。”   阿谢微微含笑,拎着大红的裙子,走下台阶,绕到崔七面前,仿佛只是问起一样找不到的事物,“在哪儿?”   崔七看着她清澈的眼底,深青的吉服仿佛最大的笑话,转过头无话可说。   阿谢却不肯,仍走过去对着他的脸,“不在你那里……也不是书房……哦,是在崔大娘的闺房。”   崔七眼中陡然腾起簇簇火苗,盯着她还含笑的面庞,“谢、令、容。”   阿谢笑笑,退开半步,脸上已经冷了下来,元吉早已听到,漫不经心的指挥起来,“还愣着做什么?!先把后院围了!”   不过比意料更多一番波折,崔府的匾额已经残破掉下,门口贴上了簇新的封条。   崔七听着堂上的论罪还是笑的,“传递军情避险?”他转头看着一样跪坐在一侧的阿谢,“我胸前背后有多少伤,娘子不清楚?”   阿谢垂着头一言不发。   然而毕竟太多罪证,加上顾老留下的,虽有小瑕,然已不能翻案。   阿谢低着头听他们论难完了,定了罪,就要散了,她才低声说了句,”我还有话要说。“   高衍在远处高台听着,典狱战战兢兢得看了眼高衍,见他并没有阻止的意思,只得客客气气道,“郡主直言不妨。”   阿谢笑了笑,“第一,我已经姓崔。第二,你们还漏了主犯……对,我,我为他们崔家递过很多消息,比如上次诸城之难,是我亲自送的信,如果你们需要当时的地图,我现在就能给你们画出来。”   高衍似早知她会如此,微微闭了闭眼,便问,“剩余之人,典狱自决便是。”说罢更不欲留,起身而去。   崔皇后早已戴罪跪在太极殿前,“臣妾请随太后入山,为陛下社稷祈福。”   高衍慢慢走了过去。   崔氏一族除了山中清修崔太后和宫中的崔皇后,其余人等都一个不落得关到牢里,登时把牢里挤得满满当当。   那狱卒看着跟在后头被崔氏似乎怒目得想要吃掉的瘦瘦小小的阿谢,皱眉指了另一间,“你,去那儿。”   虽然不关在一处,崔氏诸人的眼光加起来还是如无数刀片一般,要将她凌迟。   虽然她此刻也在此地,但这并不能消减一分一毫的愤慨。   崔七也抱着双手不再去看。   然而狱卒忽然惊呼出声,一连声的叫大夫,崔七眼皮动了动,到底没有睁开。   很快听医官背着要向匆匆过来,诊过脉,喊了句什么,他年纪大声音小没人听得见,到底狱卒没好气扯着嗓子喊了两声,“这是谁的婆娘?赶紧来看,大人小孩都要不行了!”   坐在牢那头的人都已经看见,这会儿齐齐转过头来看崔七。   崔七还坐着不动,崔夫人却长长叹气,“这会儿又不动了……去吧,她不能死。”   崔七脸色发白手脚僵硬走过去,阿谢分明疼得蜷在地上,然而并不吭一声,也绝不朝他看一眼。   他终于惨然一笑,“到底还是你们姓谢的狠一些。”   他走过去不顾她的抵抗抱住她,她的手脚很凉,发作起来也没有多大抵抗的力气,只能任由他把她的手放在胸口捂着,崔七平静看了手忙脚乱的大夫,对狱卒道,“叫御医来吧。”   虽然她此刻也已被夺了郡主的封号,但狱卒迟疑了下,还是去了。   御医也是意料中的一脸为难。   “谢娘子胎里带来的寒毒,本就不易有子……”何况中了这么久的毒。   御医觉得这话有点艰难,“郡主的意思是……”   这话是要等阿谢醒过来问问她自己的打算,她自己就算能救下来,大约也活不了多久,但必定可以坚持到孩子生下。   崔七一脸平静,显然没有要等她再醒的意思,“要怎样才能救她?”   御医皱眉,然而也不得不说实话,“她的根基已经很差了……再用药,或者真就不一定能活。”   崔七看了眼怀中已经长睡过去的妻子,“……用吧。”   她不会喜欢每天都惊慌不安的睡去,不知第二天能否再睁开眼睛的日子。   这种毒如果一千人中只有一个人能活,她也一定是那一个人。   他有这种信心,手却有些发抖得把汤药喂了下去。   崔七顶着一圈大遮阳帽,从外头一手捧着甜瓜一手捧着一串葡萄进来,正看见阿谢打着哈欠从榻上揉着眼睛起来,看见他,忽然笑了笑。   他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一起走到这里的宝贝们 三次元考试最后几张完全是见缝插针逼出来的 见谅么么扎 可耻的求一发收藏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